一轉眼，在西方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發現周圍來自異國他鄉的外國人就像一面鏡子，能照出自己和海外華人的異鄉生活，他們的喜怒哀樂就像我們的喜怒哀樂，我的鄰居朋友──來自泰國的瑪尼就是這樣的一位。

初識

認識瑪尼之前，先認識了她的女兒卡塔利亞。那是剛搬到這個小城的時候，地方報紙在拍攝聖誕市場時，把瑪尼的女兒也收進鏡頭並登在了報
紙上。我看報時，對那個騎在旋轉馬車上，約莫四、五歲的可愛小女孩有很深的印象。等認識瑪尼後，第一次見到她女兒，一眼便認出來了。

我當然忘不了誇卡塔利亞長得漂亮，這話令瑪尼很受用，她驕傲地說：「是！她小時候更漂亮，真的像個洋娃娃。回到泰國探親，走到哪兒都圍著一群人看。」

瑪尼那年快四十歲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是我們中國人喜歡的那種美女，可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她很高興我們小城來了我這樣一個亞洲人，這讓她又有了一個能多說話的朋友。

中文

後來我帶著孩子常到她家去串門。在一起聊家常時她告訴我，她祖輩上是中國人，很早以前移居到了泰國，現在家族已經完全泰國化了。怪不得她膚色偏白，原來她是華人血統。

瑪尼說她一直想學中文，曾學過幾天，又放下了，現在只記得「恭喜發財」四個字。我隨口跟她重複這幾個字時發現，感覺怎麼那麼陌生、拗口？仔細想想，這輩子大概頭一次從自己嘴裏說出「恭喜發財」這個詞，因為在國內那個極左年代裏，誰都不興對別人說「發財」，這是個犯忌的詞。誰能想到，現在大陸一切向錢看，為發財恨不得「圖財害命」了！

和尚

瑪尼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泰國人。我好奇地問她，是不是泰國的男人都得當和尚。她說是，她的一個哥哥就出家當了和尚，到現在沒有還俗。我聽說，出家的和尚不吃葷，連父母都不認，而瑪尼告訴我，泰國的和尚不是吃素的，他們也可以吃大魚大肉。她哥哥有時會回家來看看她們，不在家過夜。瑪尼管哥哥不叫他出家後的法號，也不稱哥哥，就叫他和尚。

我聽了，很奇怪，因為她哥哥這樣的和尚跟我想像的不一樣。等後來我對佛門了解得多了以後才知道，她哥哥不能算是虔誠的佛教徒，出家人還惦記世俗的家，屬於「六根不淨」。

照片

瑪尼把家裏的照片拿給我看，有一張是她與母親二人在母親生前的合影，令我過目不忘。她母親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慈祥而端莊，瑪尼跪在母親跟前，兩隻手輕輕地放在腿上，母女互相深情地看著對方。攝影師留下了這永恆的瞬間。照片上，一高一低，一老一少。照片洗印時，還特意做成泛黃色，顯得典雅、古樸。女兒瑪尼要給慈祥老母跪拜一輩子，也報答不盡母親的養育之恩似的。

瑪尼的這張照片，讓我甚麼時候想起來都感覺，作為中國人我有點兒可悲。母親活著的時候，都沒想著跟她好好合個影，更沒想過跪在母親跟前拍張照。當然即便想拍這樣的照片，當時在中國的照相館裏也沒人敢給照。問題是我不會想到跪在母親面前照相，因為從我出生記事起，好像只有壞人才下跪，整個社會不講孝道，沒有長幼尊卑。所以瑪尼這樣的照片我是照不出來的，只能羨慕瑪尼了。

姐姐

瑪尼家有兄弟姐妹九個，她是最小的一個。瑪尼的大姐年齡比她大很多，丈夫是個西人，也在我們小城，家裏開餐館。她們姊妹倆很親近，經常能看到姐姐端著飯鍋往瑪尼家去。

大姐早就不想幹餐館了，可是因為經濟不景氣，餐館一直賣不出去。前幾年，她和西人丈夫沒辦法，只好在周末開張，或者老顧客有甚麼事求他們時才開一開，不是以賺錢為主。過了四、五年的光景，這個在我們地區小有名氣的餐館才被買走。我們城市小，一點事都登在報紙上，因此小城的報紙還專門報道了這一喜訊。我聽後也為他們高興了好長時間。

瑪尼還有幾個姐姐在其他國家。她說，兄弟姐妹分散在五湖四海，想團聚太難了，看來這輩子別想了！一次五姐突然因病昏迷不醒，家裏的兩個孩子無人照管，瑪尼想都沒想，連夜坐飛機飛往五姐家。

一個月後，瑪尼回來告訴我，五姐得的是白血病，現在緩過來已經能起床下地了。她痛心地告訴我，五姐家的兩個孩子很不像話，被姐姐慣得不懂禮貌，一點兒樣兒都沒有。這次就是因為跟孩子和丈夫生氣，姐姐才氣得大病不起的。瑪尼非常擔心，一旦五姐有個三長兩短的，她那兩個沒成年的孩子可怎麼辦？

一年春天，瑪尼家突然熱鬧起來。我正好去她那裏，才知道，瑪尼的六姐舉家搬到我們旁邊的小鎮子來了。六姐夫就職的公司恰巧在我們這裏有一家分公司，因此他被派駐在此。六姐夫也是西人，不會泰國話，瑪尼就跟他們說英文，講得很流利。與她相比，我們中國人的英文可差遠去了。

愁思

和瑪尼在一起總覺得她心思很重，就是笑起來也掩蓋不住心中的惆悵，後來才知道她的苦衷。原來她與丈夫是在姐姐家的餐館認識的，結婚後，丈夫依然每天下班後不是回家，而是去餐館喝酒，喝夠了酒回到家後看看電視就到該睡覺的時間了。瑪尼想可能因為沒有孩子的緣故，丈夫不願在家裏待，可等有了孩子後，丈夫仍然每天都去酒館喝酒，喝夠了再回家。孩子是瑪尼自己帶大的，可能因為丈夫不顧家，瑪尼也沒敢多要孩子。

另一件頭痛的事是，女兒讀書一點不入門，已經從相當於國內的重點中學轉到普通中學，現在又跟不上了。這裏中學是半日制的，下午不上課。女兒雖不愛唸書，但喜歡跳舞唱歌。瑪尼真想在家裏嚴管孩子，看著女兒好好做作業。但她每天得工作半天，又找不到合適的上午工作，只好把孩子一人扔在家裏。看著孩子學習一年比一年差，丈夫又指望不上，瑪尼愁得一籌莫展。

瑪尼的大姐六十多歲了，夫婦倆好不容易把餐館賣出去了，不想西人姐夫看上了一個二十多歲的越南姑娘。他很快跟瑪尼大姐離了婚，娶了越南姑娘。瑪尼大姐和兒子搬出了家，住在一個離我家不遠的公寓樓裏。

一年後，聽說，西人姐夫跟越南姑娘合不來，覺得還是原配夫人好，知道怎麼體貼人，想離婚再重婚。但瑪尼的大姐早已傷透了心，絲毫不能原諒他的過錯。為了「眼不見，心不煩」，大姐狠狠心，扔下兒子和兩個妹妹，隻身投奔另一國家的妹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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