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成兄弟,烈火噬戀人
以前再怎麼樣,心底裏還是以為自己沒事兒,總覺得坐牢是來體驗體驗的,逮捕之後,我開始絕望了。
愁苦難耐——壓抑煩躁——思念親人——愁苦難耐,這樣惡性循環了幾天,我發現不能這樣被絕望煎熬下去了,這樣下去,就是不崩潰,出去了也得去看心理醫生。我必須振作起來,哪怕是自娛自樂。
號兒裏再沒甚麼新故事了,這十來天,號兒裏唯一的新聞就是「棉被」每天提審回來講他怎麼挨打、挨電,直到昨天他和預審「保持一致」才甘休。
下午開了風圈兒,小金、小劉以給大家洗衣服為名去了風圈兒。小劉來煉功;小金鍛鍊,準備出逃,他是我以看護「愛滋病」為名,請管教背著隊長給調回來的。
他們練完了,開始洗衣服,我也溜躂進去晒太陽,跟他們聊了起來。
小金的夫人早逝,讓我想起了逝去的洪雲,就跟他們講起了我那不堪回首的初戀。
「七四年高中畢業,下鄉去東北。別看小青年寫血書要下鄉;偷戶口本報名,火車上送別的時候,車廂裏哭聲震天——人性就是這樣,再革命也掩蓋不了。
「我和楊義就是在下鄉認識的。那兒環境還行,就是冬天沒菜吃,整天煮豆腐,後來見豆腐就噁心。最頭疼的是跳蚤,蓆子底下能趴一層!撒一層『六六六』[1],才殺淨。
「本來我和楊義出身不錯,因為一個哈欠,把我倆打成了階級敵人!楊義每天管播音,有一回大喇叭打了個哈欠,說:『真他×累』!當時同志們就不幹了:『動搖革命意志!』『煽動反革命情緒!』『這是一小撮反動派準備反撲的信號』……那時候我跟楊義不熟,我看不過去,就替他辯解。結果深挖『那一小撮敵對分子』,把我也挖出來了,批鬥!」
他倆聽得直樂。
「你們以為批鬥是鬧著玩?要命啊!我倆這以前還批鬥別人呢,這回,幹最苦的苦力,白天幹完活,晚上挨批鬥!直到我們救了人,才有轉機。那是第二年了,一天早上,農場邊上來了一隻狗熊,女的當時就炸鍋了。『初生牛犢不怕熊』,有倆小子拿著槍,開著『拖拉機頭』就追出去了,一直追進林子,中午了還沒回來。我們有點兒毛了,四五個人一組,每組一桿槍,到林子裏去找人。
「我、楊義和兩女的在一組。找了老半天,聽見『救命啊——』趕緊跑過去,看見兩女、一個男的陷沼澤裏,已經過胸口了。旁邊兒有一個哥們兒不敢動。我當機立斷,讓楊義和那兩女『趕緊脫衣服!』
「我們把褲子、褂子拴在一起,繫成一長繩。四個人的衣服、褲子,七八米長呢。四個人一塊兒拉著,我走最前邊兒,因為沼澤地邊緣很不明顯,很難看出來。走兩步地就有點軟了,我們就躺地上滾蛋,看距離差不多了,後邊兒把『繩子』甩過來,我再甩給陷得最深的那個女的,她抓住『繩子』的時候,已經沒到脖子了!
「我躺著,右手拽『繩子』,左手抓楊義的右手,這樣手牽手,四個人一較勁兒,拔蘿蔔似的,就把她拔出來。把她拉到能趴住的地方,她還不鬆手,都嚇傻了。我氣得直嚷:『快撒手,那倆沉下去了!』
「我趕緊把繩頭甩給那個女的——那女的拚命昂頭,已經沒到下巴頦了。我們四個一較勁兒,也把她拽出來了。接著就『咕嘟』一下,那個男的頭陷下去了!
「我大喊:『憋住氣!馬上拉你。』剛拉上來的那個女的,趴著,把『繩子』扔到那男的手邊,那男的劃拉著『繩子』的時候,都陷到手腕了。『一、二,嘿——』拽出來一個『泥塑』!剛把他拔出一半來,砰一聲,『繩子』斷了!
「他把『繩子』扔過來,那女的『啊』一聲,那男的抓住了趴著的那個女的,那女的一掙扎,兩人呼呼往下陷。
「我讓他們別動,繫好『繩子』,一個一個又拽出來。就這麼拽、爬著到了比較硬的地方,叫上那個在一邊兒傻著的,一塊兒滾出去的。
「終於脫險了,我們八個人起來抱成一團兒,熱淚奪眶,那場面……」
小金、小劉聽得也長出一口氣。小劉問:「你們成英雄了吧?」
「樹死人不樹活人,死了才算英雄。我和楊義『立功贖罪』,開始『重新做人』了。」
小金問:「追狗熊的呢?」
「那倆追狗熊的,開著『拖拉機頭』,都陷沼澤裏去了。那沼澤上就有一頂帽子。那帽子成誘餌了!那組找人的看見帽子,跑過去就陷裏了。」
「那狗熊也陷裏了?」
「老鄉說狗熊沒事兒,它知道繞開,把人往『陷阱』裏帶!但是……最後得救的那個男的,還是死了。」
「啊?!」
我慘然一笑:「病死了。他陷進去,耳朵進東西了,然後中耳炎化膿,繼發腦膿腫死的——醫療條件就那麼差!沒甚麼藥。」
「我們救的那兩女的是姐兒倆,姐姐叫洪雲,妹妹叫洪霞,她倆是右派子女。她倆跟我倆談上了,洪霞後來成了楊義的老婆,洪雲燒死了。」
提起洪雲,心裏就發堵。長嘆一聲接著講:「七六年入冬,沒下雪的時候,部隊派人慰問我們。慰問團的那個連長滿嘴『革命形勢』,大家都積極要求進步,猛向他靠近,都想混黨票兒。我和楊義贖的罪有限,好事還是靠邊兒站。我倆申請第二天伐木去;洪雲那天也怪,就愛聽那個連長噴,死活不跟我們去。第二天楊義、洪霞和我帶著乾糧進林子了。草場失火的時候,我們還在林子裏磨洋工呢,下午收工了才看見草場那邊起火了。風是往那邊颳,我們林子這邊兒沒事兒。我們趕緊往回跑。農場人沒了,掃帚也沒了,拎著鐵鍬就跑,草場挺遠呢!到那兒滅火趕上了個尾聲,那還幫著滅到晚上呢。
「我們後來估計:是連長『忽悠』起來的。那連長約了一個要入黨的小姑娘出去談話,開車去草場兜風,一個來鐘頭,這倆回來了,說『草場發現火情!』那連長抽煙特別厲害,一天兩盒不夠!後來我們知道那連長就是個流氓,再跟那小姑娘在草叢裏一『忽悠』,著了唄!
「那連長手一揮:『同志們,哪裏危險哪裏上!黨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我倡議為救火英雄火線入黨!』那年頭入了黨那都是『柳兒爺』!再說那個『七二年救火的英雄事跡』,早就把知青們『忽悠』得找不著北了!拿著掃把、鐵鍬,開著車就往上衝。
「那連長不懂裝懂,喊著『毛主席語錄』就讓大家衝!開始風不大,大夥迎著火頭上,後來風向老變,隊伍就亂了。男的抽煙,自備火柴,被火燒急了,想出『先燒草滅火』的辦法來,燒出一塊空地,人就安全了;女的沒有火柴,後來起風了,她們順著風跑,被火追著燒。衣服都著了,男的都光屁股,就沒燒傷那麼厲害,洪雲自己不肯脫內衣,燒傷面積過大,沒搶救過來。」
說到此時,心像被攥住一樣疼。
小金問:「跟那連長『談心』去那女的……」
「燒死了!聽說那連長故意讓那女的衝在前邊兒,說表現好第一個介紹她入黨,結果把那女的忽悠死了——我們後來猜那連長可能殺人滅口。那連長後來真陞官了。」
小劉問:「草原草場常會有火情的,你們沒學過滅火?」
我說:「淨學『語錄』了!七〇年雞西荒原那場火就燒死二十四個救火知青,最小的才十四歲。七二年內蒙草場又燒死六十九個救火的知青!七四年我們下鄉剛到了那兒,最先學的,就是內蒙草原救火的英雄事跡。哪學滅火經驗啊?我們撲火的口號兒都是毛主席語錄:『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這 一不怕犧牲,又燒死五個,有的燒傷的雙手都截肢了。這都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越犧牲,越是勝利。」
「後來當地人說往常著火,很少死人。共產黨沒經驗瞎指揮!內蒙燒死了六十九個知青那次,兵團戰士一個沒死。連隊領導號召保衛草原——草可是國家寶貴財產!拿人命撈政治資本!結果都陞官了!英雄事跡傳遍全國!」
小金問:「為甚麼要叫你們下鄉?」
我說:「搞運動搞得經濟萎縮,城鎮沒工作;紅衛兵已經被毛主席利用完了,待在城市裏很危險,結果一個下鄉光榮,就扔農村去了。結果怎麼樣啊?我偷著編了首詩:知識青年農村去,國家花了一百億。上上下下不滿意,真他×愧對毛主席!」
小劉問:「那還不判你個反革命?」
「當時知青怨氣大了,再不解決就快造反了。鬧的最凶的是雲南。七二年雲南保山一場『小火』,燒死十個女知青。這十個女知青睡一屋,晚上用八號鐵絲把門纏得死死的,怕兵團的軍官來強姦她們,結果半夜失火,把她們全燒死了。保山知青上書新華社,新華社轉給中央,中央才下令查的。後來,全國各地軍隊斃了幾百個軍官,都是批量姦淫女知青的慣犯。」
「那年頭姦淫女知青成風[2],就軍隊象徵性地整了一批,縣裏、公社那些誰管啊?返城招工、推薦上大學的女的,基本都是用貞操換的。一千六百萬知青,大約八百萬是女的,遭到各級黨政幹部強姦的,最少最少也得有十分之一,那就是八十萬!想想吧,南京大屠殺,日本強姦了二萬多南京婦女。比起共產黨,小巫見大巫!」
我講罷,小金講了講現在的北韓,聽著就像又回到了大陸的文革時代……(本章完,全文待續)
註 [1] 六六六:農藥六氯化苯的商品名,分子式C6H6Cl6,過去用於防治蝗蟲、稻螟和蚊蠅臭蟲等,對人有毒性,二十世紀六〇年代末停止生產或禁用。
註 [2] 據國務院知青辦不完全統計:上山下鄉初期(1969年前),24個省共發生2.3萬多宗迫害知青案件,70%以上是姦污女知青。1973年6月22日~8月7日,國務院全國知青工作會議期間,新華社遞交了一份《情況反映》,披露了大量兵團姦污女知青的事例:
雲南生產建設兵團一營長賈小山,強姦女知青20餘人。
黑龍江兵團一團長黃硯田、參謀長李耀東強姦女知青50多人。
內蒙兵團被姦污的女知青達299人,罪犯中有現役幹部209人……
本文由博大出版社 http://broadpressinc.com 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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