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姐車衫,車版車時裝;女兒年紀還小時待在家做判頭。製衣廠是死黨的,死黨的父親是留美回國的大學生,死黨和她的丈夫最終泅水逃到香港,1989年六四天安門大屠殺後舉家走去了加拿大;臨走時要將國內的製衣廠交給珍姐管理,珍姐寧願在街市商場賣衫、改衫都不願回到中國大陸管廠。

珍姐賣衫,也見慣諸色人等:一位斯文淡定男青年,拿一件上好西裝上衣來改膊,先是改高一吋,過了幾日又來要加多半吋,再過幾天又來要求多加幾分,再改就衫不成衫了,珍姐只有說自己功力所限無能為力,要年輕人再去找高檔洋服店效勞;又有一位貌似家庭主婦的摩登小姐,每次來檔口都要買10件20件類似款式衣服,明知穿不著用不完,珍姐只好如實告訴她這件顏色不對,那件身材不合,總不要亂花冤枉錢;又有一位左右手戴上金勞,龍鳳鐲穿滿雙臂的女顧客,每次都買一大堆衫,老老實實地討價還價,不過是蠅頭小利,女人打開手袋付款時,裝著的港幣外幣最少也有三、四十萬元。

珍姐平生第二違背心願是來了英國。發夢也是香港人、香港魂,由細到大都沒有想過離開香港,從來都沒有喜歡過英國,陰陰濕濕;早些年,香港新界圍村原居民要來英國的門檻很低很低,珍姐丈夫做警察時絲毫沒有申請居英權的念頭,她們原本也沒擁有英國海外公民護照,徹頭徹尾就是土根階層守護本土主義者。

一個對政治毫無興趣的鄉村姑娘,親身體驗目睹香港幾十年來的變遷,特別是大埔區的蛻變,2019年之後的抗爭行動,大埔連儂牆成為最堅實最吸睛的抗爭地標之一,原來多次的遊行示威活動,珍姐都人在潮中。她深知自80年代以來,中共已經一直加強滲透香港,不少地區居民、商戶組織經已染紅。

本土無奈一切在變,世界觀變得越來越金錢至上,人與人完全失去相互信任,2020年之後不可逆轉地遭受破壞,已經沒有回頭路,大埔吾土吾民長埋心田。BNO計劃一開始,她二話不說,就跟從女兒和孫女一家立即申請到英國居留。女兒素人與世無爭,但為了女兒的女兒,面對事實,不可能不走。孫女來到英國之後,日日歡喜上學,連放假都想返學,年少無邪,不懂弄虛作假。

來了倫敦差不多兩年,珍姐還是只認得26個英文字母,但連起來一個字都不認識;地下鐵路只認得一條黑線,南向到尾站有M字的就到家,就是摩頓(Morden)區,從唐人街或倫敦市中心乘搭黑線向南,無論是經上線或下線,不論是經銀行站(Bank)或查靈歌斯站(Charing Cross),都可以殊途同歸抵達同一終點站。但有時由於列車未必一直以M為終點站,要在肯寧頓站(Kennington)下車等待下一班次或到對面月台轉車;近年開通了支線的巴特西發電廠站(Battersea Power Station),回家的路就是要小心些。

不識路的如果帶著地址,就可以向鐵路公司員工或看似穩重人士問路。同是乘搭黑線向北就要再細心一點,因為在甘頓站(Camden Town)就會分叉去不同的終點站,一條去愛治華站(Edgware),另一條去班納 (High Barnet)及東磨坊山站(Mill Hill East);而黑線向北這兩邊分別有Edgware 和Archway兩個站英語發音相近,連很多人老華僑問路都說錯了,一來一回差不多需時一個鐘頭,費時失事。對珍姐來說,回家只要向南走就簡單多了。

珍姐最痛心的是還留在香港的年輕人,他們都不會生兒育女,他們只有一個蝴蝶夢,輕輕盈盈,似有若無,絕望成蛹成蟲,夢為蝴蝶,還是蝴蝶入夢來?珍姐的丈夫在香港多賴了兩年,終於都依親來到倫敦和妻子女兒孫女一家團聚。丈夫靜悄地稍遠地跟從著珍姐上街,還是一樣英俊,談起丈夫,珍姐的梨渦又深了。

珍姐說丈夫有得揀,女兒孫女冇得揀。自由一樣冇得揀,英國天氣冷,人情暖,英國不是她的第一第二選擇,香港也是冇得揀。

我城崩塌,此地歲月靜好,珍姐的世界是黃灰藍色的。

(訪問完了,機票訂了,本打算待珍姐回香港接丈夫歸來,才發表。但上機前驚悉珍姐丈夫突發心臟病溘然辭世,留不留,走不走,不是人力可定。珍姐萬千珍重。2023年4月4日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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