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制服的姊姊正在用溼毛巾把遭到砍傷、深紅色喉結外露的年輕男子遺體擦乾淨,並用手掌將那死不瞑目的雙眼闔上,再將毛巾放入盆內搓洗擰乾,血水從毛巾滲流而下,還濺了幾滴到水盆外面。穿青綠色襯衫的姊姊捧著水盆起身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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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空的話可以幫我們一天忙嗎?我們現在急缺人手,工作內容不難,只要把那些紗布剪一剪,幫那邊那些人蓋上就好。如果有人像你一樣要來找人,就幫他們掀開紗布供家屬確認。不過那些人的臉部受損程度滿嚴重的,可能要讓家屬看到衣服和身體才能徹底辨識。」

從那天起,你和她們成了一組。

恩淑姊果然如你所料,確實就讀須皮亞女子高中三年級,而穿著青綠色襯衫、捲起袖子的善珠姊,則是忠壯路上某間西服店的裁縫師,據說老闆夫妻帶著大學生兒子逃到了位在靈岩郡的親戚家避難,害她突然斷了生計。

她們聽聞街頭廣播說目前因血庫缺血導致死亡人數增加,於是各自前往全南大學附設醫院捐血,然後又聽聞市民自治團體說道廳缺人手,所以就趕來幫忙,也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接手這些整理遺體的工作。

以前在按照身高分配座位的教室裏,你總是坐在最前排。升上國中三年級的那年三月,你開始進入變聲期,嗓音變得低沉、身高也瞬間抽高許多,但你的長相到現在還是會讓人誤以為比實際年齡小。從作戰室出來的振秀哥第一次見到你時還驚訝地問道:

「你才國一吧?這裏工作很辛苦喔,還是回家吧。」

振秀哥有著深邃的雙眼皮和纖長濃密的睫毛,他原本就讀首爾大學,因為突然下達的停課令而南下。

你回答他道:

「我已經國三了,還好,不覺得辛苦。」

這是事實。相較於兩名姊姊,你的工作一點都稱不上辛苦。

善珠姊和恩淑姊得先將塑膠袋鋪在木合板和壓克力板上,然後再將遺體搬移到板子上。她們用溼毛巾擦拭遺體的臉和脖子,再用扁梳梳整凌亂的頭髮,為了防止屍臭味飄散,還得用塑膠袋包裹遺體。

與此同時,你要在本子上記錄這些遺體的性別、目測年齡、衣著配件、鞋子款式等等,並為他們一一編號。你在粗糙的便條紙上寫上相同編號,用別針別在遺體胸前,蓋上白色紗布後,和兩個姊姊一起合力推向牆壁。道廳裏看起來最奔波勞碌的振秀哥,每天踩著焦急的步伐前來找你好幾次,主要是為了將你記錄的遺體外觀特徵謄寫在壁報上,並張貼在道廳的正門口前。

當家屬看見壁報上的死者特徵描述,或聽聞轉述前來找你時,你會掀開白色紗布供他們確認,如果死者確定是他們的親人,你就會特地退後幾步、保持一段距離,靜待家屬悲痛哀號完畢。他們會把棉花塞進死者的鼻孔與耳孔,並為死者換上一套乾淨的衣服。接著,簡單完成入殮與入棺儀式的死者就會送往尚武館,這部份你也要記錄在本子裏,以上都是屬於你的工作範疇。

然而,這段過程中最令你不解的,是入棺之後舉行的簡略追悼會上,家屬要唱國歌這件事。而且在棺材上鋪蓋國旗、用繩子層層綑綁,也是件怪異的事情。究竟為何要為遭到國軍殺害的老百姓唱國歌?為何要用國旗來覆蓋棺材?彷彿害死這些人的主謀並非國家一樣。

當你小心翼翼開口詢問時,恩淑姊瞪大了眼睛回答道: 

「是那些軍人為了掌權所以引發叛變啊!你不是也看見了嗎?大白天的毆打老百姓,後來發現無法掌控局面才改成開槍,是上頭指使他們這麼做的,怎麼能把那些人當成是國家呢?」

你得到了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答覆,腦中一片混亂。那天下午剛好有多具遺體已確認完身份,走廊上到處都在舉行入棺儀式,啜泣聲夾雜著輪唱國歌的聲音,樂曲小節與小節重疊時形成了不協調的和音,你用心聆聽,彷彿只要這樣靜靜聽著,就能悟出何謂「國家」一樣。

***
善珠姊不像恩淑姊一樣會悄悄走來把手輕放在你肩上,她不是這種性格。她從遠處就用清亮嗓音高喊著你的名字,走到你面前後馬上問道:

「沒人?就你一個?」

然後掏出一條用錫箔紙包裹的海苔飯捲給你。你們倆並肩坐在階梯上,看著逐漸變小的雨勢,分食著那條海苔飯捲。

「你的朋友呢,還沒找到嗎?」

她突然想起這件事,隨口問道。你搖了搖頭,她接著說:

「……如果到現在都還沒找到,那應該就是被軍人埋在某個地方了。」

你用手掌順了順胸口,想要讓飯捲沿食道順利滑下。

「那天我也在現場,最前排那些被射殺的人,都被軍人裝上卡車載走了。」

你為了防止她繼續毫不避諱地暢所欲言,於是趕緊轉移話題。

「姊,妳也淋了一身雨,回家梳洗吧!恩淑姊也回去換衣服了。」

「何必呢?反正晚上工作又會搞得滿身大汗。」

她把空的錫箔紙揉成小拇指般大小,緊握在手裏,望著綿綿細雨。那張側臉透露著難以言喻的沉著與堅強,感覺好像任何問題都可以問她似的。

他們真的會殺掉所有今晚留在這裏的人嗎?

這句話就掛在嘴邊,你卻猶豫了,最終還是吞了回去。為甚麼不能一起逃離這裏,為甚麼一定要有人留下來?

善珠姊將手中緊握的那塊錫箔紙丟進一旁的花圃裏,然後看了看手掌,像洗臉一樣將雙手從眼睛、雙頰、額頭再滑到耳後用力搓揉,看得出來她已經心力交瘁。

「明明甚麼事也沒做,怎麼一直忍不住想闔上眼皮……我看我還是找個沙發睡一會兒好了,順便去把衣服晾乾。」 

她笑了笑,露出一口貝齒,然後語帶安慰地對你說:

「不好意思啊,又得讓你自己在這裏守著了。」
***

或許善珠姊說的沒錯,軍人可能擄走了正戴,現在不知道埋在哪裏;但母親的推測也不無可能,或許正戴現在正在某家醫院接受治療,他只是還沒恢復意識,所以才沒聯絡家人。

昨天下午母親和二哥前來接你回家,你告訴他們得找正戴所以暫時不能回去。

「應該先去重症病患室找找看,我們一起去每一家醫院找找吧。」

母親當時抓著你的軍訓服衣袖說。

「我聽人家說在這兒見到你,你知道當時我有多開心嗎?我的老天爺啊!這麼多屍體你都不害怕嗎?媽記得你很膽小呢!」

你一邊嘴角微微上揚,回答道:

「那些軍人才可怕,這些死人有甚麼好怕的。」

二哥臉色一沉,他自小就只知道讀書,成績總是班上第一名,沒想到在大學聯考時接連落榜,重考三次才好不容易進了大學。

他長得像父親,大餅臉加上濃密茂盛的鬍子,明明才二十一歲,卻看起來像個不折不扣的大叔。在首爾擔任基層公務員的大哥,則長相帥氣、體格瘦小,所以每次只要休假返鄉,三兄弟聚在一起時,大家都會將二哥誤認成是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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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那些有機關槍和坦克車的精銳戒嚴軍,是因為害怕市民軍拿著六二五戰爭時用過的卡賓槍,才沒攻進來嗎?錯了!他們只是在等待作戰時機。你要是繼續留在這裏,一定會沒命的!」

你怕被二哥狠K額頭,於是趕緊向後退了一步。

「我又沒做甚麼怎麼會死,我在這裏只是打打雜、幫幫忙而已啊!」

你用力把手抽回,掙脫母親緊抓你衣袖不放的手。 

「別擔心啦,我再幫忙幾天就回去了,讓我先找到正戴再說。」 

你向他們揮著尷尬的道別手勢,跑回了尚武館內。◇(待續)

——節錄自《少年來了》/ 漫遊者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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