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開還不到一頓飯的功夫,你便看到一名穿著褐色棉袍的老人朝你走來,於是趕緊起身。他滿頭白髮,戴著紳士帽,在泥地裏撐著一根拐杖蹣跚前進,你用本子和原子筆壓在紙上以免被風吹散,然後走下階梯前去攙扶他。

「請問您是來找誰呢?」

「兒子和孫女。」

老先生的牙齒少了幾顆,用不太標準的發音對你說。

「我啊,昨天從和順那裏搭人家的耕耘機過來,聽說耕耘機沒辦法進來市內,所以我們往沒有軍人看守的山路走,好不容易才越過那座山……」

老先生喘了口氣,嘴角邊積滿了灰白色的口水泡泡,這個老爺爺就連平地都走不穩,究竟是如何越過一座山抵達這裏的,你百思不得其解。

「我家小兒子啊,是個啞巴……小時候得過熱病,所以不會講話。前幾天我聽光州來的人說,軍人在市裏用棍棒打死了幾個啞巴,聽說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你攙扶他爬上階梯。

「然後我大兒子的女兒是自己住在全南大學對面,昨天晚上去她家時發現她失蹤了,屋主和鄰居都已經好幾天沒見到她。」

你走進禮堂,戴上口罩。那些穿著喪服的女子正在用方巾打包飲料瓶、報紙、冰袋和遺照,準備要回家了,另外還有一些是在猶豫該把棺材移回家還是放這裏的死者家屬。

老先生開始婉拒你的攙扶,他拿起皺皺的紗布巾,摀著鼻孔走在前頭。他仔細確認掀開白紗布後的一張張面孔,不由自主的不停晃動著頭。老先生規律的敲著枴杖,聲音讓禮堂的橡膠地板吸收了,變得混沌而厚實。

「……那些人是誰?為甚麼要把臉遮起來?」

老先生指著那些白布蓋到頭頂的遺體問道。

你猶豫著,想要逃避協助確認的義務,每次碰上這種時候,就會使你遲疑,因為要是掀開那條沾染血跡和屍水的白色紗布,就會出現皮開肉綻的臉、被刀砍斷的肩膀,以及在襯衫領口間腐爛的乳溝。每到深夜,那些畫面便清楚浮現在你腦海,就算是睡在道廳本館地下室用餐廳椅子排成的床,也會突然驚醒。你不禁打了個寒顫,因為那些刺刀砍向你臉部與胸部的幻覺,實在太過真實。

你走在前頭,帶著老先生前往最角落的那具遺體。你的身體彷彿被一顆大型磁鐵用力推開,不自覺的想要往後退。你為了贏過這股推力,把肩膀向前縮著行走。當你彎下腰準備掀開紗布時,藍色內焰下正流淌著半透明的燭液。

    靈魂究竟會在他們的軀體旁待多久呢?

難道是因為靈魂像翅膀般拍打,才使得燭火頂端不停搖盪嗎?

你心裏想著,希望視力可以變得更差,差到連距離自己很近的事物都看不清楚,可惜現實是你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尚未掀開白色紗布前,你不許自己閉上眼睛;直到看見血為止,你都會緊咬下脣緩緩掀開紗布;就算掀開後要重新蓋上,你也不會閉起眼睛。

「我會逃走的。」

你咬緊牙關心裏想著。要是當時躺在地上的不是正戴而是這名女子,你也還是會逃走;就算是大哥和二哥躺在地上、父親躺在地上,甚至是母親躺在地上,你也一定會選擇逃走。

你回頭看了看無法控制搖頭晃腦的老先生,沒有刻意詢問那是不是他孫女,只靜靜耐心的等候他開口說話。絕對不能原諒。老先生的雙眼宛如看見這輩子最恐怖的畫面般錯愕難耐,我絕不會原諒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節錄完)

——節錄自《少年來了》/ 漫遊者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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