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坐到我身邊。聽我對你講一個故事,關於活著,關於生命和愛,關於靈魂的終極歸宿。這是一個長長的上海故事,來到上海和離開上海的故事。
讓我先將時鐘撥回去,不遠。二零一七年的洛杉磯,我們下飛機後的第一個清晨,聖蓋博公園,我和蛟龍一起,參加當地的集體煉功。音樂悠揚,當我舉起手臂站樁時,突然心有所感。我彷彿在一個鏡頭裏,一個預先設置好的場景裏,我們身處的這一幕,藍天,白雲,腳下的青草地,公園裏,遠遠近近的、幾人才能合抱的參天大樹,風拂過我臉上的髮絲,這樣的情景,耳邊響起的音樂——所有的情景,這個公園,和我在上海時夢到的場景,是一模一樣的。是真的嗎?我來到了美國,自由的國度,我的應許之地,因為信仰,因為召喚。
彷彿一條長長的路,二零一七年的洛杉磯聖蓋博公園,是長途跋涉後,停靠的一個驛站。而我的出發點,是中國,紅色中國,蘇北平原,宿遷農村。
多年以後,我明白了,這個名字是告訴我:下(夏)到苦(海)返本歸真(珍)。
一、
在蘇北平原,宿遷的一個村子裏,全村有一百多戶人家。其中一戶夏姓農家,五間房,房子是黃土壘的牆,麥秸桿製成的屋頂。小院外,圍著一堵土牆。院子裏,三間住著人,祖孫一共三代人。另兩間是柴灶房。門前種了一棵梧桐樹,屋後生長著十幾棵高大的白楊樹,綠樹濃蔭裏的夏家,門口有一大塊菜地,四季都種著蔬菜,過冬時,霜雪裏還生著白菜、青蒜。
在我出生前,爸爸是一個生產隊長,是黨員,是無神論者,不信神。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呢,「革命破四舊」,村支部讓我爸爸帶著一幫幹部,去平別人的墳墓。挖別人的祖墳唄。我爸爸身為共產黨員,他也不能不去、不能怕呀,因為共產黨是講究無神論嘛。挖別人祖墳時,從墳園的一座墳墓,跑出來一窩狐狸。那狐狸呢,嘴唇是白的,有點怪異。我爸爸也不怕呀,拿著鐵鍬當場殺死了那一窩狐狸。
在一夥人往回走的路上,我爸爸的臉上,鼻子和臉頰之間,就出了一個痘痘,眼看著越來越大,到家已經腫得就老高了。這一天過去,我爸爸就不正常了,嘴裏胡言亂語,還說得很有邏輯——你害死了我一家十八口,十八條命啊,我要討債呀。
我爸爸好好的人啊,身體強壯,生來從沒得過病的,就這樣被狐狸纏身,瘋掉了,吃藥打針都沒用,鎖也鎖不住,神智不清地,邊走邊罵自己——狐狸用他的口罵,殺了十八條性命。我爸爸瘋掉的那時期,一家老少過的不是人的日子,經常挖野菜充飢,無米下鍋,沒飯吃。因為我爸爸是一家頂樑柱、主心骨,被狐狸報復,失心瘋了,家眼看著也要完了。於是,家裏請了當地的巫婆,來行旁門左道,又唱又跳的,在我家跳大仙。巫婆呢是能跟狐狸能溝通的,然後,巫婆就說,那狐狸說了,她的窩被毀了,沒有地方住,要我們家供養它。而且狐狸有名字,自稱白姑娘,可能是一個白狐吧。
我奶奶就為白姑娘豎了牌位,早晚燒香,把那個狐狸在家供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我爸爸就好了。而這狐狸,自此就附在我爸爸身上了。
爸爸媽媽後來還生了一個兒子,第三個兒子,非常聰明,生得活潑可愛。然後,冬天裏,二哥哥和三哥哥一起,去到河邊玩,很淺的一個荷塘。三哥哥穿著紅棉襖紅棉褲,掉到河裏,孩子自己翻不過來,臉朝下,憋在淤泥裏。我二哥就急急忙忙跑回家,叫奶奶,說:你去看三惠子,三惠子在荷塘裏不動了。我奶奶跑到荷塘邊,從淤泥裏把三哥哥抱起來,可憐的孩子,已經沒有呼吸了。我爸爸是非常愛孩子的,每次吃飯的時候,他還會在桌上為小三子留他的碗筷,看著桌上的空座,他常常傷心得不能舉筷進食,思念起那個孩子,就會淚流滿面。
這樣憂患重重的日子,死和生依然繼續。小三子死後,隔了兩年,媽媽懷了我。1974年歲末,臘月天氣,蘇北平原上遍地霜雪,天還未亮,我媽媽感覺要生了,於是我爸爸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去找接生婆。屋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農村家家戶戶都養著看家狗,那些狗啊,聽見有人在黑夜裏經過門口,趕出來,追著我爸的腿,他穿的厚棉襖棉褲,裏面的棉花給狗扯出來了,沿途幾里地的狗都追著他咬。就這樣,我爸爸帶著一身白花花的棉花,在黑夜裏奔跑,沿途的狗叫聲綿延。這是我的降生,在蘇北平原上,發出的最早的動靜。
當爸爸接到接生婆,趕回家,我已經呱呱落地了。媽媽一看是個女孩,嘆了口氣說:「可惜不是男孩。」她和爸爸,都想念被淹死的小三子。
接生婆安慰她說:「他嫂子,女孩也好的呀,貼身小棉襖。」而一身白棉花的爸爸,抱著剛剛出生的小女兒,心滿意足,笑得合不攏嘴。為了彌補心頭的傷痛,家裏人還是叫我小三子。父親另外給我取了個大名:夏海珍。夏家的姑娘海珍。多年以後,我明白了,這個名字是告訴我:下(夏)到苦(海)返本歸真(珍)。(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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