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成一幅畫面就像自己去組織一部交響樂隊,演奏出諧和又帶有變化的曲目。如何把畫面構成的基本原則——秩序、平衡、完整——帶進畫裏,勾勒一座大山,那就要有大師帶路了。
青春賞茶
《高山青》畫作如期的在4月初展現在觀眾面前,就像大樹吐露新枝,花兒盛開向世人炫耀它的美麗。紛忙的心於開幕茶會後漸趨平靜,所有的事物於此時暫且告一段落,剛好茶學的課程緊接在後,趁此收拾心情,靜下心來去品嚐一堂綠茶課。
青春一詞也作春天。因為春天草木繁茂呈現青嫩綠色,故稱為青春。文人墨客常以「清新」「溫潤」的詞彙書寫青春,而在春天冒出芽頭即被採摘製成的綠茶也有此意。
以採摘的節氣來區分,於清明前採摘的茶叫明前茶,尤其搶在頭春採摘的茶葉更好,因為茶葉初迸,茶芽形如蓮花,故稱為蓮心,又挺直似針,也叫銀針。是故嫩芽、嫩葉保留了茶葉原始的成份和味道,構成以新鮮的蔬菜香、青草、綠豆、海苔、海水鹽味等香氣為主體。而如此鮮活爽口、甘甜的口感,用85°C的熱水沖泡,不燙口,正好「溫潤」入喉。
賞析茶品——碧螺春,為清朝皇帝康熙賜名,原名叫「嚇煞人香」,正好應合了此季節。其成品茶葉外形纖細捲曲如螺,葉上附有纖維白毛,銀白隱翠,採於春天,故欽賜美名。沖泡時,觀茶湯色澤杏黃翠綠,清澈明亮,猶如碧玉;聞其香氣,飄散著幽幽花香,入口時,鮮爽甘醇,隱隱的甜香味在顎後迸發出來。
這時我的腦海裏構成一幅畫面:開在嘉義朴子溪畔的一整排黃花風鈴木,正巧溫暖的陽光灑在花朵上,透著不扎眼的金光,而綠油油的芳草依偎著鋪展開來。又如觀神韻藝術團的一個節目──《黃花仙秀》,青山綠木層層疊疊,朵朵黃花熠燿。
音畫創作
猶如品茶之聯想神韻古典舞節目,藝術為基石,音樂和繪畫的結合也恰如行雲流水般灑脫自然。音畫創作,通常是音樂家從畫作上感受到畫中傳遞的訊息而創作曲子,有很多樂曲都是這樣產生的,比如雷史畢基(Ottorino Respighi)的「三幅波提切利的畫作」其靈感來自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而從音樂感受上直接去創作一幅畫,自古以來也有不少作品產生。這次應邀友人的邀請,從音樂創作一幅畫,選了《高山青》,這首曲子台灣幾乎人人都能朗朗上口,甚至手舞足蹈。而這種形式的創作對我來說是第一次,也是個挑戰。
《高山青》這首耳熟能響的台灣民歌,為邵氏名導張徹應用高山族山歌的曲式譜寫而成,而神韻交響樂團重新編曲的《高山青》,是從歌曲發展而來,所以總體上屬於歌謠曲式。
曲式與畫面構成
以下第一段至第三段樂曲引用台灣清華大學音樂學系暨音樂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陳維棟〈聽懂音樂的感受〉作為導聆:
樂章開始,以文章來說有「引言」之意。
「金色大鑼輕輕敲響,接著豎琴及弦樂微亮音色的搭配,喚醒了晨曦大地。在長笛的顫音及雙簧管的上型音階架構中,更擴散了這道曙光。此時短笛和單簧管的呼應像極了鳥兒們的對唱,那不甘示弱的巴松管一樣學起了松雞低沉的鳴叫。層層的樂音堆疊,勾畫出高山上又一嶄新的晨間美景。
「接下來,第二段主題樂章展現出樂團輕快及充滿力度的快板『陽剛之氣』,道出歌詞中『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高山青》歌詞的片段動機,在樂團弦樂、管樂及打擊樂的相互呼應聲中,帶出更多如歌似舞般的熱情步伐。
「第三段樂章,以中板速度娓娓道出『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的畫面,二胡及琵琶演奏著如歌般的片段變奏,展現出姑娘們美若秋水的婀娜多姿,這與主題樂章『少年壯如山』形成強烈的對比。」
最後一段回到了第二段,也就是反覆主題樂章,但這個段落加重了音樂元素,不同樂器的增加豐富了它的層次及色澤,讓音色更為明亮。調式的提高,如音量加強,拍子速度變快、力度加重,呼應了《高山青》歌詞末段:「高山常青,澗水常藍」。「常」字的安排,強調高山恆「青」永恆之意。又逐漸升調,堆疊層次,讓人有上揚之感,直至強而有力的結尾,有如壯闊山嵐,氣勢恢宏,連綿不斷。
從樂曲的基本架構:第二段男子的「陽剛」呼應第三段女子的陰柔;第一段萬物甦醒(緩和)呼應第四段的氣勢蓬勃(急快),這種陰陽、快慢、相生相剋,是我對這首樂曲曲式安排的感受,也就是從基本大架構來看,那麼投射到視覺平面上是甚麼樣呢?這兒就牽扯到構圖。
如何在一張空白的畫面去布局、經營?傳統構圖有其要求和規範:主題明確,變化而統一,對比與協調,疏密有致,相生相剋等,從中可區分幾種常用幾何模式,如十字形、S形(曲線)、井字形、V字形、三角形、對角線、黃金分割構圖等等。
構成一幅畫面就像自己去組織一部交響樂隊,演奏出諧和又帶有變化的曲目。如何把畫面構成的基本原則——秩序、平衡、完整——帶進畫裏,勾勒一座大山,那就要有大師帶路了。
入山由大師作嚮導
歐洲傳統美術學院把繪畫題材的價值做了等級之分,依照先後順序為:歷史畫、風俗畫、肖像畫、靜物畫和風景畫。在西方繪畫一直以來首重人物,風景通常用來作為襯托主題人物的背景,交代時空環境,鮮少置於畫面中央的構圖。因此在我的繪畫訓練過程中,風景畫不是作為一個主要的題材去創作,而是作為色彩和速寫訓練用。那麼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壓力下完成一幅以風景為主題的畫作,走完一圈「高山青」?最迅速的方法就是向大師學習,由大師帶路,領隊是美國哈德遜河派。
美國哈德遜河派的創始人為湯瑪士‧柯爾(Thomas Cole)。大約十九世紀中期1825年起,一群畫家集中在紐約州哈德遜河流域及其周邊一帶寫生,是故「哈德遜河派」名字的由來。這群藝術家開始引導美國民眾注意自然環境,並讓他們了解美國是神應許之地,神和自然是合而為一,透過浪漫、史詩性的繪畫風格,表達崇仰(崇敬)的精神內涵。這似乎呼應到美國(美利堅)的「天命」──1620年,英國清教徒為了躲避迫害而來到美國,他們期望在這塊大陸上能夠找到實現宗教理想的「淨土」。
他們的旅程開始於幾個人背著畫架,沿途中留下了大量的素描作品,然後回到畫室繼續完成作品。一幅幅美洲大陸的風景展現在人們面前,有別於在歐洲看到的由古文明、豐富的人文歷史堆積而成的大量古蹟、建築與雕塑的風景。
他們不僅走過了哈德遜河谷、熱帶雨林與冰天雪地,也走過了一天晝夜的變化、四季的更換,更甚者走過人生的生老病死,如湯瑪士《生命之旅》。一幅幅風景的呈現卻是畫家心境的忠實反映,借景喻情。我透過鉛筆在小小的素描本子上,一筆一畫地揣摩大師的內心,意外發掘畫面上暗藏著密碼。
畫作上的密碼
隨著臨摹哈德遜河派畫作的過程中,仔細探究其中奧妙,並分析一張張畫作,不難發現其畫面上透露著密碼,舉其幾例做說明。就弗雷德里克‧埃德溫‧丘奇(Frederic Edwin Church)的《熱帶雨季》(Rainy Season in the Tropics)是一個對角線構圖,前景佔畫面的三分之一,其餘三分之二則是遠景,產生虛實對比又有對稱之感,代表現實和幻境兩個不同空間的對比。
西方繪畫講究透視,在丘奇的《皮欽查火山》(Pichincha)畫面左方的三分之一處有一個消失點(vanishing point)。
阿爾伯特‧比爾施塔特(Albert Bierstadt)的《內華達山脈》(Sierra Nevada)在三分法的架構下,除了有對角線構圖之外,畫面中間直立的大樹和平靜無波的湖面畫成十字形,又沿著湖岸形成弓字形。
托馬斯‧莫蘭(Thomas Moran)的〈大峽谷〉(Grand Canyon)給了天空三分之一,其餘三分之二則是土地,畢竟畫面不能全部塞滿,總要留有空氣流通、呼吸的空間。這兒有趣的地方是:畫面的右邊和左邊,山勢起伏漸向中間靠攏,形成V字形,又左半部的峽谷地形由下往上,由大到小,一層一層有序地排列,並向左方而去,有向上之勢,給人不著邊際、延伸之意。
這裏提到的三分法為遠景、中景、前景,造成的虛實對比,頗有現實與虛幻,人生物質追求(當今)與美好(理想)的追求,或是「汲汲營營」和「南柯一夢」的意涵。這是透過分析哈德遜河派畫作的構圖所得到的啟示。然而,因緣際會下拜讀了北故宮博物院書畫處研究助理邱馨賢〈解讀范寬《谿山行旅圖》密碼〉一文,發現東方也存在著相同的密碼。
來自東方的密碼
在《解讀范寬《谿山行旅圖》密碼》一文中闡述:「畫的三分之一為前景加上中景,三分之二的部份為遠景。三段景代表三種層次,象徵人和宇宙的關係。前景為凡俗世界;中景,表示好道、求道及修道的層次;遠景即宇宙,代表最高抑制主宰。」然而這裏說了一個「九」的概念,亦即一比三比九。
引述文中所述:「中國人特別重視『九』這個數字,據說它是由龍形圖騰演變成文字,象徵著神秘與神聖。古代皇帝也喜用有『九』字的吉言,代表吉慶祥瑞。而中國的陰陽五行學說中,『九』是最大陽數,象徵著天,天有九層,九層天就是指天之極處。因此推論畫中一比三比九的比例很可能與宇宙結構,與天之極處十分相關。所以除了三段景,象徵人和宇宙的關係,也與宇宙的基本結構有關,因此有了一比三比九的比例關係。」
《高山青》構圖形式
由大師領路,看了許多風景,走過西方,也走過東方。那麼樂曲《高山青》給我心境上的感受是甚麼?呈現出來的具體景色是甚麼?
一、對角線構圖:主要強調此樂曲形式上的「陰陽」對比。馬蹄聲表達男子的陽剛,對應到二胡女子的陰柔;歌曲中歌詞寫道:碧水(柔)常圍著青山(剛)轉;及現實中阿里山的風景:青山(陽)常伴隨著雲霧(陰)繚繞;再更高一層解釋,即現實空間和虛幻夢想(理想)的追求。
二、黃金線(井字型)構圖。此為最穩定的構圖,攝影多半採用此構圖模式。物體巧妙的安排在十字交叉點上,又消失點安排在右下方三分之一處,暗喻音樂遠近距離,並帶出河流S形的曲線,表達悠然的韻律。
左半部大山的布局表達了樂曲後段結尾的部份,即銅管樂音的加強展現大山的堅毅、穩固及不動如山的特質,並且其它樂音層層堆疊加強其力度,予人奮力向上的希望,猶如山勢起伏直至天際。
畫面前景各種不同特性的植物安排,猶如不同樂器的音質屬性;一草一木構成的小世界,就像指揮一部交響樂,生命各司其職,依其適當比例布局,有序的融合在這大面積的棕色色調裏。
在經過反覆推敲構圖,最後定稿,接下來真正屬於我的旅程正悄然展開……
啟程(起稿)在冬天
面對一塊空白的大畫布就像是寒冬夜晚迎來第一場雪,隔天清晨拉開窗簾的那一剎那,一片白皚皚的大地在眼前展開。
打鉛筆稿前的第一步即是打磨。拿著400p的砂紙細心地在畫布上以打圈圈的方式,把凹凸不平的地方磨平。磨平之後再上一層白色壓克力底,如此反覆三到五次,前置工作才算完成。打磨過程中飛起細屑,像極了白雪紛飛,落在桌上、椅子、窗沿,甚至沾滿了衣裳和頭髮,像似從大雪紛飛的外頭剛進家門,不得不抖了抖身子。
鉛筆線條落在畫布上,逐漸地構成黑白素描稿,這讓我想起了2015年在魁北克迎接新年的那場大雪。當時火車急駛在滿地可(Montreal)往魁北克的大地上,眼下所及的景物,是黑灰白構成的世界,而黑灰白裏又可以細分不同色調的黑灰白。
然而,這次迎接2020新年的前三天,也就是在起稿之前,我去了一趟阿里山。一個人在入山口前的大停車場上過夜,青少年騎著鐵馬呼嘯而過,劃破寂靜的山林,不一會兒又來一陣,那轟隆隆嘈雜刺耳的聲響,轉為恐懼向我襲來,我內心不禁盼望著日出趕快到來。經過此事才領會到陽光的出現讓人不感到畏懼。
克勞德‧洛漢(Claude Lorrain),這位長年居住在意大利羅馬的法國畫家,他最感興趣的是風景中的「光」。他用細膩的筆法描繪山海、樹林、歷史古蹟、莊嚴的宮殿、大帆船停泊的港口、點綴的人和動物,把它們全部沐浴在金色的光線下。無論白日活栩的太陽之光、午時光,或晨曦,或向晚餘暉都充盈在他所有的繪畫空間。
這次我向大自然學習,在老天爺打造的大自然空間裏。好不容易捱過第一晚,打在太陽未露面之前,憑著一股傻勁直奔觀日點,深怕錯過第一道曙光。雲海瀰漫在整個村莊,天色由紫藍色漸漸轉為暗紅、粉紅至金黃。群山的輪廓漸漸地顯露出來,而光線投射在覆蓋山脊的雲海上折射成金黃色光。「好美呀!」內心禁不住的讚歎與愉悅。
在創作《高山青》的過程中,誰也沒料到2020年我們經歷一個延長的冬天,因此每一天在畫布前作畫心情是複雜而沉重。四月的畫展即將到來,而世界上其它國家的四月似乎遙遙無期。洛漢賦予光一種融合畫面的角色,把整個場面理想化,使人們看到自然的崇高之美。所以畫中的陽光佔了極其重要的位置,在構思中是最後一個安排上去的。
光線是溫潤,是調和,是加強,是音量,是重要的音樂元素,在指揮啟動下,灑落在一整座山,穿越林間,點燃一天的活力,就像我殷殷盼望明日陽光的出現,於是我把這種期盼帶到畫面。其中央的晨曦曙光射向平地和山谷河流,並以它為中心逆時針畫個圓,再回到天空,有佛光普照、萬物生生不息之意。我希望人們在聆聽《高山青》的同時,從畫中也可以得到慰藉或是希望。
青春在歷史長河上流淌
青春受謝。春天承續了又一年的歲月,在悠久的歷史長河中循環反覆。學茶已有一年之久,來時路上飄著小雨,課堂結束後,綿綿細雨早已停,徒留下濕漉漉的地面。踩著積水的路面,從鞋底發出滋滋聲響,才將身心沁潤在飄著茶香的空間裏的我喚回現實。身在台灣的我們何其幸運,能有如此機會和大家聚在一起喝茶,反思這世界上其它許多地方還在過著延長的寒冬。
望嚴寒盡逝,在春暖花開時節,鋪上一卷嫩黃席方,妝點盆花於其上,為大家斟茶。
——轉載自《藝談ARTIUM》
(點閱【藝談】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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