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東航在廣西墜機，很不幸，乘客似乎全數罹難，意外成因尚待調查。此事震驚國際，連神隱多時的周星馳，昨日也透過經理人在微博發表感言，全文如下：
「對於近日飛機事故的發生，深感痛惜，非常感謝國家單位積極的搜救行動，真的希望能有奇蹟出現，找到生還者。本人在一份雜誌《TIME》，看到一位退休機師David Newberry說『The Chinese are a bit paranoid about air safety...』，對這種冷血，帶有鄙視的言論，我感到氣憤。如果飛機傷亡事故發生在你的家園，難道你們不會緊張和痛嗎？希望大家能不分國籍，更加懂得考慮別人的感受。」
不好意思，我一看這段話，就覺得是有聲的，腦海甚至自動「翻譯」成電影台詞模式：「昨日我睇雜誌，見到有個退休機師叫做David Newberry，居然話『The Chinese are a bit paranoid about air safety...』，我當堂嚇一跳，呢個世界居然有人咁冷血，咁即係當中國人流嘅啫！」
可惜周星馳特別舉出「The Chinese are a bit paranoid about air safety」一句，並斥為「冷血」，我覺得是天大的誤會。究竟退休機師David Newbery（周星星同學誤寫為「Newberry」）這句話想表達什麼呢？
查《TIME》原文，標題是「Why the China Eastern Crash Is Such a Shock to the Country」（為什麼東航墜機這樣震撼全國），周星馳評論的一句話，出自香港退休機長、認可飛機事故調查員David Newbery之口，全段如下：
“It’ll be a huge shock to them,” David Newbery, a retired Hong Kong flight captain and accredited aircraft accident investigator, tells TIME. “The Chinese are a bit paranoid about air safety and will go ballistic at this one without a doubt.” （注1）
查看兩岸三地報道，似乎所有媒體都將「paranoid」譯成「偏執」（這是Google Translate 和很多網上字典的譯法），例如《明報》把退休機師的話譯為：「這對他們而言，會是個巨大的衝擊，中國人對航空安全有些偏執，毫無疑問，他們會對這次事件大發雷霆。」（注2）
我認為「paranoid」一字，很多情況下都不該譯成「偏執」——即使網上劍橋英漢辭典包括了這種譯法——在這裏更不適宜。「paranoid」是帶負面義的形容詞，跟paranoia（即「被害妄想症」，或譯「偏執狂」）有關，指過度的恐懼或擔憂，而這些憂懼是來自錯誤的想法（例如疑神疑鬼，常幻想有人要加害自己）。
很多網民叫周星馳查一查字典，其實查字典不一定有用。我跟兩三位朋友（包括長居英語國家的教授）討論過，David Newbery這兒說的「paranoid」，是一種比較鬆散的用法，不是我們一般講的「偏執」，也不是病理學的「被害妄想」，而是指「過度緊張、擔心」（字典不會提供這個中譯）。
要判斷Newbery是否「冷血」、「鄙視」，先要清楚掌握他的意思。我建議把Newbery的話譯成：
「這會令他們十分震驚，中國人對於航空安全問題，有點神經兮兮，無疑會就此事大發雷霆。」
我寫「神經兮兮」，即「過度緊張」的意思，跟「paranoid」一樣帶貶義——這的確是Newbery的想法，必須忠實詮釋。但他為什麼認為中國人「過度緊張」呢？
《TIME》文章提到，中國航空法規原來比美國聯邦航空總署（Federal Aviation Administration，簡稱FAA）更嚴苛。例如2019年3月埃塞俄比亞航空的737 MAX 8客機墜毀後，中國在20小時內就喊停了國內公司營運的96架飛機，包括14架東航機；去年5月，即使FAA已給737 Max重開綠燈，但中國卻延至冬天，才允許這款飛機重飛。
或許是以上事例，令Newbery覺得中國人「緊張過頭」，所以他才用上「paranoid」一字；正由於他們「paranoid」，這次東航空難才會像文章標題所說——「這樣震撼全國」。細察前文後理，Newbery並無幸災樂禍，也沒冷嘲熱諷，他只是試圖透過中國人的心態，解釋為什麼東航墜機這樣震撼全國而已，與「冷血」並無關係。
當然，「a bit paranoid」儘管語氣不重，但到底有點兒負面，因為「paranoid」無論怎樣翻譯，都隱含「過度、不合理焦慮」的意思。中國人比美國人更緊張，應該是事實，但是否等於a bit paranoid呢？就算是，Newbery這裏用一個較中性的字眼，會否更有利於討論氣氛呢？這些都是值得大家斟酌的。
我覺得這裏「paranoid」並不易譯，也難怪周星馳會錯意，但願他明白就好。若要「氣憤」，相比起Newbery，国內其實有些更值得炮轟的對象。例如山西一間房地產公司竟然消費空難，製作了失事航班背景宣傳圖，搞「災難營銷」（注3），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冷血」。
最後，我作為多年影迷，想弱弱奉勸星爺一句：英文不妨多看，微博最好不玩，請保存香港人最歡樂的回憶好嗎？
注
1、https://bit.ly/36kiE1Y
2、https://bit.ly/3wuOALC
3、https://bit.ly/3JGTn0c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版文章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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