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痕跡爬上了書籍修復師李瑞雲（Jennifer）的一雙手，但她仍然孜孜不倦地工作著，只見她小心翼翼地翻閱著那有著百年歷史的紙張，嫻熟地運用起修書工具將「生病」的舊書「醫」好。十多年來，經她雙手修復的古書數不勝數，在她看來，每一本交到她手上的書，都寄託著藏書人的一片心意，背後有不少動人的故事，或喜或悲，演繹著人生百態。
Jennifer的人生跌宕起伏，家人和自己的經歷足以寫一本書。愛聽故事的她，從小就嗜書如命，一度開了一間二手英文書店，成立讀書會，會員最高峰時期達二千人。因為愛書，她迷上了修復古籍，遠赴英國拜師學藝，成為了「英國書藝家協會」（The Society of Book Binder）在香港的唯一會員。書店結業後，她以修復古籍維生，將自家裝修成文人氣息十足的工作室，日日與書相伴，接觸到形形色色的書以及書的主人，透過書作為媒介，彷彿在與前人對話，走進一段穿越時空的旅程。
無心插柳柳成蔭 開二手書店期間與修書結緣
Jennifer對書的喜愛程度，用「書癡」來形容毫不誇張，一生中她最離不開的就是書，藏書量一度多到可以開一間二手書店。回憶起開書店的那段時光，她的笑容不禁浮現臉上：「我最初開店的時候，是打算賣我自己的書的。」2004年，離開了商業世界，回到香港安定下來。她放下身段，去一間英文書店做店員，在書海中暢遊，是她最享受的時光。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Jennifer想做一件自己夢寐以求的事情——開書店。
2008年在中環蘇豪區開業的獨立二手英文書店——書閣（Book Attic），是Jennifer的一片小天地，最初只擺放著自己的藏書，慢慢地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同路人。她提及，當時Book Attic實行「會員制」，送書來的會員可以獲得積分，想購書的會員則以積分換領圖書，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她沒有資金周轉收購圖書，不如就採用積分的形式運作。愛書的她涉獵各種各樣的書籍，不時進行的讀書分享會更是她最為享受的事情。在她看來，閱讀並不應該有所限制，面對當下一些書被有關部門禁止，她相信用強制手段並不能禁止人們的思想和閱讀興趣，只要人們感興趣，都會自己找到看書的渠道。她以管理一個家庭為例，父母越高壓對待孩子，孩子可能越反叛，她贊成用疏通的方式管理，給大家選擇和思考的機會，可能一切會變得更加順暢。
經營書店期間，Jennifer留意到自己的一些舊書需要修復，曾經送去請人維修，但結果並不滿意，就萌生了自己動手修書的念頭。最初她報讀了某大學開設的校外課程，發現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我想學習舊書的維修，但是課程裏教的都是怎樣做新書，完全不是那回事。」不輕言放棄的她，一路尋求到英國學藝。英國的古籍修復工藝在世界上是數一數二的，機緣巧合下，她認識到在蘭柏宮（Lambeth Palace）修復部工作的修書師，學習手藝期間，她好像打開了一扇古老的大門，給她以另一個視角欣賞各式各樣的古籍。回到香港後，有客人留意到她會修書的手藝，請她幫忙修復自己的藏書，漸漸她的名聲就傳開了。
修復古董書見人品
經營二手書店的日子不長，因入不敷出，六年後她結束營業，實體的店舖消失了，但修書的手藝卻成為她一輩子的財富。成為書籍修復師，Jennifer認為這是無心插柳的一個驚喜，修復古籍對她而言不僅是一門手藝和學問，更是沉甸甸的責任，她亦不願輕易授徒：「我不知道學生的品格，我擔心他們不是真的幫人，可能因為一些不當的方法對書帶來傷害。」她相信，修書的過程，也同時體現著做人的理念和品格。
「救書」並非一件簡單的事情，Jennifer從選擇修書工具、材料起，都投入了一番心血。她一件件介紹起自己的工具來源，用以固定殘破待修的書本的木架是從英國買的，修復用的針線、紙張、膠水、皮料也都是英國、日本、歐洲的進口貨，壓書機家中有四部，最大的一個有半個人那麼高，可以修復大本書籍。她感言，香港本地難以買到合格的高質修復材料，很多的材料都要在外國預訂，而且不同的書用料不同，有時候為了找到匹配的修復材料，需要花費很多的心力。最近修復一本《辭海》，修復封面時，她甚至要專程約書法師傅題字，這些背後的工夫都是一般人不知道的。
在Jennifer看來，修復古書應力求原汁原味地還原，有一件事她至今仍耿耿於懷，曾經有一位醫生請她修復18世紀外科手術教材，帶來了兩本書，其中一本是有人修復過的，她一看到就來氣：「竟然有人用今天二十世紀的釘裝方法去修復這本書，還把原來的皮面換成布面。」她拒絕維修這本書，因為違背了她修復古書的原則，她認為這樣做是破壞了書的時代性，堅持經她手的書都要遵循昔日的製作方法，不能張冠李戴。
Jennifer提及，每一本古董書因印刷年代不同，用料不同，裝訂的方式等等都有考究，經她手的修復，希望可以盡量還原書籍昔日的樣式，不是隨便修補就可以。過去她教過一些學生修復古書的技能，但發現其他人並非會像她一樣執著用最好的材料，隨意用一些劣質的材料，以致修復的書質量不佳，她因而決定不再輕易授徒：「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以前我的老師就警告過我不可以隨意傳給別人，當時我不知道為甚麼，現在我明白了。」她目前開班主要教學生製作新書和簡單的新書修復工作，古籍修復方面她不想假手於人，寧可自己親力親為，以確保修復的質量。她的修復範圍還不限於書，古畫也屬於她修復的範圍，當中的手藝要求更高，她亦願意不斷學習和進步。
她對技藝的執著，可從工作室內的工具感受得到：修復書頁口的「手術刀」、釘裝書頁的縫書架（sewing frame）、用來定型的古董熨斗等。四部壓書機中，有一部出產自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另一部體積巨大得足足有Jennifer半個人身高，卻因工作室沒有空間，要放置在睡房窗台。交談期間，她拿出一本古書與記者分享，這本在17世紀著成的《鄰居之間的冬夜會議》（A Winter-evening Conference Between Neighbours）記錄了作者與鄰居討論過的宗教和哲學議題，初版輾轉流落民間，讓Jennifer覓得繼而動手修復，成就她修復古籍的漫長路。
客人付三倍修書錢教導尊重職業
在修復古書的路上，還有一件令Jennifer印象頗深的事情，一對德國夫婦托付一本前蘇聯的字典給她修復，這本字典對於太太而言意義重大，當年她因政治原因離開家鄉，輾轉帶走的這本字典，是一段難以抹滅的記憶。這字典修復起來並不容易，她用了半年的時間才完成，她知道這本書對這對夫婦來說很重要，因此她並沒有收貴價：「除了這本書它本身的價值，其實它對家庭的意義，那種感情的價值真的好重要！所以我有時就只是收材料錢，然後少少自己人工錢就算了。」
當Jennifer修復好這本書後，報價給這對夫婦，德國丈夫親自來港收取，他將費用放在一個利是封給她：「這是你的修復費用。」當她接過利是封後，這位德國先生嚴肅地質問：「你為甚麼收費那麼低？你知道這是對我們的不尊重嗎？你那麼負責任，我們夫妻都看得到你的用心，你為甚麼這麼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自己的專業？這本書對我們家來說真的好重要，我去過好多地方都沒有人肯幫忙維修，好難得找到你。」接著這位先生掏出另一個利是封遞給她：「這是你應得的！」利是封裏的價錢，是原來的三倍，她感到又驚又喜，也從此讓她反思「書籍修復師」這一頭銜的重要性，這是一個值得大家尊重的職業，不應該輕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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暢遊書海，Jennifer感受到內心的恬然，她珍惜每一本交付到手上的書，並盡自己所能拯救「病書」，盡量將其還原到可以還原的最好狀態。在有生之年，她希望可以一直做到自己做不到為止。她感慨道：「因為這些書值得保留呀，它們的歷史價值、它們對主人的感情價值，同時現在已經越來越少人看書了，好多時出的都是電子書，古時候的書用的紙張現在的人已經不用了，今天好少人會捨得花錢去印書，所以呢這些都值得保留，若將來我們的世界真的失去這些書的時候，是不是好可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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