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是一個淒慘的跨年。中國陝西西安疫情嚴重,從2021年12月23日封城至今已經十多天,全城出動近3萬警力參與封城,1300萬居民被封閉在家。許多民眾食物短缺,飢餓的人們與檢疫人員衝突不斷:一個出去買饅頭的小夥被幾名防疫人員攔截到一邊痛打;整個小區、整個村的人全部被拉走集中隔離;網上還紛傳,西安強制撲殺遭隔離的居民家的寵物。在強力的疫情清零手段之下,苦的是人民,一切都似乎在重演2020年初湖北武漢封城的場景,官方可能隱瞞的那部份內容也像一個謎。西安抗疫已演化成人為的人道主義危機。
來自微信公眾號「默存格物」的大陸知名媒體人江雪的文章《長安十日——我的封城十日誌》記錄了一些封城細節和感受。在嚴厲控制言論的牆內,作者只是用平和的文字表述,但仍然難掩內心憤怒的吶喊。
我的封城十日誌
小區裏的大喇叭又響了起來,一遍遍重複著,喊人們下樓做核酸。隊排了很長。測核酸的女生,每做完一個,都使勁地用消毒水拍打著自己的塑料手套。我聞著那冰涼的氣味,想像著她的手已凍成青紫。
這是2021年12月31日。舊年的最後一個黃昏,暮色即將降臨。從陽台上看出去,大街上空寂無人。這城市不再有車水馬龍的傍晚,死一般的寂靜讓人感到荒謬而又有一絲恐懼。
1. 封城當日
12月22日下午,西安封城令宣布當天,我悶著頭在南郊的家裏編稿子,隱約感覺到疫情變得嚴重。家門口的一些餐館幾天前就被貼了封條,門口的便利店前一天已不再接快遞,生活開始不方便。3點多,朋友隨喜微信留言,說還是去買些菜吧,儲備一些食物,馬上超市都要關門了。我相信她,她是資深的公益人,有多次遠程救災的經驗。於是立馬出門。
到超市就發現情形不對。雖然當天的新聞發布會還沒召開,傍晚的大搶購還沒開始,但人們的購物車都塞得滿滿當當。我決定多買一些,共享單車是馱不回去了,最後還是用車載了回去。
果然5點多的新聞發布會上,下了「封城令」,雖然政府說「物資供應充份」,但人們已開始搶購。我因已買好東西,心裏比較篤定。忙完了,出去轉轉。路上看到,高新區的沙井村村口,聚集了一大堆人。整個村子外面,沿路邊有兩三百米,都已被綠色的板子隔了起來。
從天橋走到路對面想看看詳情,這才發現,有一家正在營業的商店,也被隔在了擋板裏邊,暫時還燈火通明。我站在天橋的台階上,和老闆打招呼。他告訴我,下午緊急封村,商店過一會兒就得關門了。
村口聚集了上百人,人們都戴了口罩,摩肩接踵,沒有其它防護。路邊,有一輛警車,閃著燈,車上沒人。
一個年輕女人,買了一堆東西,膠袋胡亂放在地上,正蹲著給家人打影片。一個中年男子,靠著單車,發愁地看著人群。他告訴我,早上他出去幹活時還好好的,晚上8點下班回來,就發現村子封了,進不去了。他告訴我,一個月的房租是500元。
我知道那種房子。20年前剛畢業,我就住城中村,大約十多平米,沒有衛生間,在樓道裏做飯,採光不好,黑咕隆咚的。
兩位清潔工,手裏拎著膠袋,大約也是買了點生活用品,站在人群裏,黃色的保潔服很顯眼。問他們,說是下午4、5點出去幹活的時候,還能出來,晚上幹完活回來,就進不去了。
很多年前我做過保潔員的報道,知道他們租房,只能在城中村,因為他們有推車、掃把等工具,就算租得起樓房,也沒法住。當年報社附近的黃雁村,就是保潔員們的一個聚集地。後來那裏整體拆遷,蓋起了樓,他們也就失去了一個落腳的地方。
我陪他們站在路邊,感受著他們的無奈。年齡大的一位很膽小,生怕說錯了甚麼。年輕的那位,卻始終笑著,對我不時點著頭。口罩後是黝黑的面龐,我能感受到他笑容的溫暖。
一忽兒,隔離板介面的地方,人群一陣騷動,似乎開了一條縫。聽人們說,現在村裏的領導正開會,還在等說法。兩名保潔員也趕緊湊了過去,一會兒又失望地散開。看看手機,已將近晚上10點。人們聚在這裏,在寒風裏至少已等了兩個小時。
幾天後,看到網上說,住在城中村的一個年輕男人因封城吃不上飯,餓得大哭。我就想起這個封城夜。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否也住在有幾萬人的沙井村,也曾在那一晚被堵在村外、一臉茫然。
又去了幾個地方,然後回家,此時大街上已空蕩蕩。吉祥路上,俗豔的紅燈籠掛滿了路邊的梧桐樹。有人站在路邊,拎著大包小包。高新路上,騎摩托的外賣小哥小吳正趕著送零點前最後的餐。他說,雖然封了城,人總要吃飯,商場裏的一些餐館應該會開門,會有單子跑。說話時他還笑嘻嘻的。
那時候,我們還沒想到,這場「封城」,會如此倉促不堪,朝著人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這個夜晚,那些被堵在家門口的人、超市裏搶購的人,孕婦、病人、考研學生、建築工人、城市流浪漢、路過西安的旅遊者……可能都低估了這場「封城」將為他們帶來的災難。
而那些為這座城市按下「暫停鍵」的人、那些手握權力的人,他們又可曾想到,他們將怎樣影響居住在這城市的1300萬人的命運?如果這不是比天還大的事情,那還有甚麼是呢?
2. 殘存的市場
至少在封城之初,一切似乎還說得過去。很多社區門口的超市、蔬果店,遮遮掩掩都還在經營。雖然人們的流動已停止,但基本的生活供應還在運轉,不過慢了許多。
我所在的小區,院子裏每兩天做一次核酸。大門雖不能自由進出,但物業開個「出門證」,也就是一張小紙條,就能出門。據說隔離政策是「每一戶兩天可以有一人出去買菜」。
我並不需要外出去買菜。一來還有儲備,二來小區旁的便利店還開著,勤快的老闆娘隔著柵欄記下大家的需要,不管是蔬菜米麵油,還是生活用品,配好貨,再遞進來。12月25日,下雪了,有蔬菜車停在了小區門外,菜很新鮮,還有鮮肉,鄰居們自覺地排隊去買。一位女士在人們羨慕的目光中,抱走了自己訂的一大束鮮花。
沒有人能預料到,僅僅過了兩天,全西安人都開始在網上找菜,全民買菜難。在這樣一個物質過剩、人人都要減肥的年代,吃飯會突然成為一件難事。
12月26日,封城後第四天。在網上看到消息,說大家最近都在關注的湘西田田老師回家了。為田田老師高興的同時,我想起了一位年輕的律師朋友,他的妻子,此時也在網上呼喊,盼著丈夫能回家。但她的聲音實在是太微弱了。
心頭憋悶。我決定以買菜之名出去轉轉。
拿「路條」出了門,在積雪未融的街道上掃了輛共享單車,享受這難得的自由。大馬路上,巴士還在跑,但並沒有人坐。某個站台的躺椅上,躺著一位流浪者。大街上,不時掠過外賣小哥、快遞員的身影。
路上警車不少。出來10分鐘,大約看到四五輛警車。
平日經常去買菜的甘家寨村口,用擋板遮住了。板上貼了好幾張紙,歪歪扭扭寫著「調料」、「辣椒」、「榆林豆腐」、「土豬肉」字樣,都留了電話。有兩個男子,就隔著擋板,一手交貨,一手掃碼付帳。
這是一個龐大的城中村安置區,也是周遭一個著名的集市。每到傍晚,村裏燈火通明,紅塵萬丈。好幾個快遞公司的服務站都設在這裏。和周邊社區相比,這裏衣食住行,自成一統。雖然封城,但村裏的好多小餐館還開著。此時,社區的圍牆外站著一溜兒外賣員。不一會兒,就有餐館的小老闆匆匆跑過來,隔著柵欄把待送的餐遞給他們。
一位外賣小哥正坐在電單車上玩手機。我和他聊了一會兒。
小哥姓劉,今年29歲。老家在寶雞。他說,22號那天聽到要封城,想趕緊回老家,結果一問,回老家就要集中隔離,隔離費還得自己掏,一天得210元。太貴了,他決定還是留下來。但他租住在沙井村,村子已封了,他也回不去。
沒辦法,他就住酒店,因為這樣可以自由進出,還能繼續跑單。而大街上的酒店,最便宜的是每天150元,他和人分擔。這些天,開門的餐館少了,單子少了,但外賣員也少了,所以他每天還能跑三四百元,甚至超過了他此前的日平均收入。
幾天後,看到新聞,老家在咸陽淳化縣的一個男人,封城後,為了從西安回家,蹬了一輛共享單車,在零下6、7度的關中原野,從晚上8點騎到早上6點,將近90公里,在接近老家時被防疫人員「抓住」了,罰款200元。還有一個年輕小夥,為了回家,從咸陽機場走到秦嶺,又在山裏走了八天八夜,一直到了分水嶺附近的廣貨街,被人發現。
我又想起了小劉。不知道後來「管控升級」,他還能出來嗎?即使能出來,又有單可跑嗎?一天150元的住宿費,他又怎麼承受?後悔那天沒有留下他的電話。
3. 管控升級
12月27日,突然聽說全西安「管控升級」了。小區保安說,原本執行的「兩天出門買一次菜」,已經作廢。從今天開始,任何人都不能進出小區。
28日,全網都在呼籲「買菜難」。我所在小區門口,大門緊鎖,物業的人不再讓大家在門口停留,在柵欄內登記買東西。我掃碼加了門口便利店的群,這才發現,這可能是我接下來唯一可依靠的生活補給渠道。
後來想想,道理其實很簡單,如果所有的人都不能出門,那外面物資再豐富、宣傳再好,其實也和普通人沒了關係。
便利店的群裏一片混亂,已有四百多個人。人們都在找吃的、搶吃的。老闆娘規定,每天「接龍」只能限於早上一個小時,但每個剛進來的人,都要先搶接龍一番,自然被老闆娘一頓訓斥。
翻了翻群裏信息,看到小區裏有年輕人在求助:「誰能賣給我一副碗筷?到處都買不到。」我留了話,讓他10分鐘後在樓下取,然後給他收拾了碗、碟、筷子等一套餐具,送了下去。
隔著綠化帶,問了一下小夥子的情況。小夥說,家在附近,公司在這邊,封了後回不去,但辦公室從沒有開過火,所以啥都沒有。他好不容易弄到了一個燉鍋,但又沒有餐具,也沒地方買……作為感謝,他帶給我一點零食,包括一袋雞肉腸、一小包士力架,還有一盒特侖蘇奶。
第二天,情形更糟糕。看到群裏有兩個年輕人說,已經吃了一周泡麵,嘴都爛了。一個說,她現在所有的庫存,只有兩包公仔麵。另一個說,自己已「彈盡糧絕」。
我留言給兩位年輕人,說第二天中午,我給他們送一頓盒飯。一位謝絕了,另一位答應了。臨睡前,我取出了雪櫃裏的一塊牛肉,想著第二天給這位姑娘做番茄燉牛腩。沒想到,第二天她留言,說自己有吃的了,不用給她做了。再三邀請,她還是說算了。猜測她是因為自尊,或者還有一絲戒備,就沒有再強求,只告訴她,有事可以和我聯繫。
我也開始數著自己的庫存過日子。看到鄰居說天天做油潑麵,為了省菜。就送去了四朵香菇、兩個番茄、一個西葫蘆。再加上一桶我封城前買的啤酒,掛在她家門口。她挺開心,回贈我幾個甜脆的蘋果,我求之不得。
此時,看到網上說很多小區,鄰居之間開始「以物易物」,拿公仔麵換香煙、大蒜換馬鈴薯等,啞然失笑,但我相信,這當然是真的。
突然進入了物質匱乏的狀態,人也開始對食物計較。我老想去廚房看看,清點一下雪櫃裏的存貨。封城已近一周,提前採購的食物,也少了一大半。想著再補給一些,但在便利店的群裏,根本接不上龍,很多人說自己已在餓肚子,等吃的,央求店家能早點配貨。我決定不去湊熱鬧,另謀生路。
4. 人們的自救
從12月28日到12月31日,至少這四天,關於怎麼買到菜以及生活必需品,也就是如何能吃到飯,大部份西安人只能依靠自救。
有外地的朋友好奇,問快遞能送到嗎。事實上,在12月21日左右,西安的快遞已停,人們無法從外地網上購物。封城後,微信群裏流傳著一些網購平台,稱疫情期間可以送菜。但我下單才發現,只要住在西安,就無法配送。平時常用的「盒馬」,永遠是「快遞小哥已約滿」。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人人樂到家」,下單買了些菜,但付帳後兩天,還沒有動靜,也就退了。
12月29日政府新聞發布會的直播,評論區被「買菜難」攻陷,結果乾脆關閉了評論。
我和幾位朋友在一個志願群裏討論。他們都參與過各種救災,經驗豐富,都不約而同地說,這次在西安,要做點事,實在太難了。封城之初,他們就組織了線上線下幾千名志願者,但卻沒法發揮作用。政府「一刀切」關閉了所有小區,通行證又非常難辦,志願者根本沒法離開居住地到一線服務。這也是他們多年來都沒有遇到的情況。
其實很容易想到,我們這些小區居民還是幸運的,家裏一般都會有點餘糧,不至於馬上挨餓。最悲慘的是老舊小區、城中村、建築工地等一些「三不管」地帶的人。難以想像的是,那些平日在公司上班的年輕人,封城後也成為吃飯最難的人群之一。他們平時不做飯,沒炊具,有的就住辦公室。此時外面餐館關門,外賣停止,連大門都出不去,公仔麵都成了稀罕物。
12月30日晚,氣溫零下。在一個小群裏,朋友留言,剛在街上給流浪者送完餐回來。這位朋友熱心慈善公益,與人合作,十多年如一日,堅持為西安街頭流浪的赤貧者提供食物。這幾天,他在南郊的工廠為流浪者準備食物,然後送去城裏,一晚上送了185份熱飯菜。他因有通行證,倒沒有甚麼阻礙。
封城前,我曾參加朋友的活動,給流浪者們送過一次棉衣。知道他們平時主要在市區的銀行、ATM機下等地方避寒過夜。如今封城,他們一方面被驅趕,另外,因為街道上沒人,不管乞討還是拾破爛,都沒了條件。對他們來說,這註定是一個極為艱難的冬天。
元旦這天,我和好不容易有點空閑的張姐聊了會兒天。她做公益機構已十多年,原來為殘障者服務,近三四年投入社區工作。這次疫情,她一直在和社區合作,超連結資源,參與了很多救助活動。
張姐告訴我,遇到封城這種極端情況,社區鄰里自救非常重要,類似獨居老人、孩子等人群的特殊需要,有人沒吃沒喝等,一些燃眉之急,鄰里互助完全可解決。包括在一些重大危機發生的時候,社區內的自助自救都是不可缺少的。但目前的情況是,社區不做這些事,人和人相處如在孤島。在這塊兒,原本公益機構可以做很多事,在社區耕耘建設。但這一點,往往又被政府忌諱。
說到目前到處吃菜難的狀況,她比喻,類似於把大家全圈起來,再由政府工作人員去「投餵」,試想在上千萬的城市,怎麼可能實現?一個社區有兩萬人左右,基層工作人員一般不超過十個,光各種行政指令都忙不完。她感嘆說,認識到的社區工作者,以年輕女性為多,很多也都是母親。這些天她們根本回不了家,都是超負荷運轉,很多人就打地鋪睡在辦公室,讓她都覺得「心疼」。
「政府還是沒有認識到,行政力量不能解決所有的事情。就像這次防疫,基層工作人員這樣沒日沒夜地辛苦,效果又如何呢。」我們聊著,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小時。
5. 我們的建議
12月31日上午,我終於買到了疫情以來的第一箱菜。說起來還是通過鄰里互助。我在小區微信群裏看到賣家的海報,發現價位比較合適,108元一箱,一箱20斤。趕緊下單,第二天就送到了,還挺新鮮。
此前,網上已曝出不少新聞,政府的免費菜發到了一些小區,但網友追查,一些自稱保障豐足的小區都和政府有關。與此同時,住在曲江的朋友開始收到「愛心菜」,不少人開始發「正能量」。但我的判斷,即使政府送溫暖,一時半會也到不了我們手裏。道理很簡單,市場停擺,全市日常的物流配送都停著,1300萬人的大城市,靠基層工作人員、志願者短期內送菜上門,可能嗎?
取到菜,問了老闆兩句。老闆說菜是從寧夏調來的,調了5000件。因為前些天辦不下通行證,沒法送。只要小區的需求在5件以上,他們都願意配送。「市場永遠比政府聰明」,這是句老話了,此時此地,我才能感同身受。
事實已經很明顯,持續多天的「賣菜難」,本質還是人為災難。在西安,並不存在物資匱乏,只是物資難以送到最需要它們的人手裏。看到很多自媒體文章,有一篇,作者叫獸爺,一語中的:「我們有天貓、京東等那麼強大的物流系統,政府為甚麼不用?非要自認為聰明地自己去送菜上門?」
天天看著朋友圈、微信群,內心被各種信息轟炸。隨著管控升級,每天都有壞消息傳來:高危孕婦無法去醫院備產,腎移植後急需用藥的病人無處買藥,農民工在關門的建築工地上無法吃飯,考研學生滯留街頭挨餓……因防疫管控而引發的各種次生災害頻頻發生,再下去,並非沒有爆發人道主義災難的可能。
12月31日,一早和朋友們聊,討論該怎麼辦,和隨喜等朋友形成了一些建議。我決定,以市民個人的身份,先把這些建議發出去。這份「西安一位市民關於解決吃菜難問題的緊急建議」中提到:必須逐步恢復市場秩序。首先恢復末端物流系統,讓菜販、果蔬店、超市等能進入小區供應,包括讓各種救命藥品進入居民手中等。並且鼓勵社會力量進入救助系統,鼓勵民間自救等……
最後,還是決定不署名,為的是不被貼上「標籤」,只讓市民的心聲能表達出來。但天知道,我心裏是沒有恐懼嗎?朋友敏濤前兩天寫了幾篇日誌,就是呼籲解決「賣菜難」的,文章發出兩天,就找不到了。我熟悉的一家平台,已開始刪掉西安疫情的所有「負面」……
6. 「西安只能勝利」
2022年的第一天到來了,一大早,拉開窗簾,晨光熹微,街道依然沉寂如荒原。
我拿起手機,本來是想寫一點新年的心情,隨手點開一個影片,卻看到在距離我不遠的南窯頭社區,一個外出買饅頭回來的小夥子,在社區門口被防疫人員圍著毆打。
畫面上,白花花的饅頭灑了一地,我彷彿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打人的人,面對自己的同類——這寒風裏買回一點食物的人,怎麼能下得去手?是哪怕最微小的權力,也會讓人變異嗎?是在有權者眼裏,暴力才是成本最小的解決方式嗎?我默默關掉了手機,此時此刻,我只希望自己閉目塞聽,能平靜地度過這新年一天。
這城市表面的寂靜掩蓋不住它的兵荒馬亂。從個體角度來看,從12月27日以來,幾乎每一天,都有災難發生著。最初是各種吃不到飯,後來更多的是關於治病就醫的呼救。我過去待過的報社,成立了一個「記者幫」的欄目,希望「幫一個算一個」,記者去幫市民買藥送藥,解決一些實在過不了的關口。每一天,收到的求助信息有上千條。
新年到了,我所在的小區內,家家戶戶門上都貼了封條。因為另外一棟樓上有兩例確診病例的人,聽說按照最新的社會面「清零」政策,如果再有病例,我們小區的住戶,就要全體被拉走集中隔離。
在小區單元群裏,我簡直能感受到大家都在瑟瑟發抖。12月31日半夜,被全體拉走集中隔離的糜家橋小區,就在我家附近。而明德門8英里小區被拉到灞橋公租房集中隔離的人,已在求助。我們至少還是在自己溫暖的家裏啊。此時,不再需要物業提醒,單元群裏,大家都在加油鼓勁:先停止一切購物、下樓,一定確保安全,否則,全小區的人都要被拉走集中隔離啊。一位鄰居最擔心的是家裏養的五隻貓,其中三隻,都是一線防疫人員寄養的啊……有朋友提醒我,還是簡單準備一下,以免真的被突然拉去集中隔離。
1月3日,又一天過去了,群裏有人說:「終於又保住了一天」。我們就這樣活在「盛世」。
中午,看到網上流傳著一個叫「太陽花花花」的女孩的消息:她的父親心臟病發作,費勁周折出了小區送到醫院,醫院因為她所在的小區是「中風險」,先是不接受,後來勉強留下,拖了幾小時,要做手術搶救,但終於沒有搶救過來……
我通過小紅書去找這個失去父親的女孩,我想知道,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她到底遭遇了甚麼。如果有機會,我想抱抱她。也想告訴她,我們遭遇的苦難,應該被記錄下來,也不應該白白承受。
我留言希望這個女孩能和我聯繫。但到傍晚時分,也沒有消息,卻發現她小紅書上第一頁關於父親去世的內容,已被刪除。好在我截了圖,那上面顯示,有很多人已關注她。評論中看到一條,大意是:在這荒謬的城市,只要不是死於病毒,就不算死亡。
1月3日的黃昏又降臨了。這是封城後的第十天。我沒有等來小紅書上女孩的消息,卻看到了一個曾經熟悉的朋友留言,一大段話,大抵是為「社會面清零」叫好。末尾有一句是:「西安只能勝利,別無選擇,沒有退路。」
我很無語。默默地把那個女孩講述自己失去父親的遭遇截圖發給他。說真的,我不想和他產生任何的辯論。
但最後,我還是忍不住發去幾段話。
「『西安只能勝利』,這是正確的大話、套話,也是空話。與之類似的,還有『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這句話是不錯,但具體到每一個普通人,我們可能要想一想,在這裏,我們是『我們』,還是要必須被付出的『代價』?」
「事件過後,如果沒有反思,不吸取血淚教訓,忙著立功擺獎,歌功頌德,那人們的苦難只能是白白承受。」
我不打算再見到他。但我想告訴他,這個城市,不管最終如何從宏大敘事去講述這場苦難,在今晚,我只關心那個失去父親的女孩,關心那個流著淚去找一個陌生的防疫人員要衛生巾、一遍遍訴說的年輕母親,以及那些被羞辱、被傷害、被忽略的人們。他們原本不需要遭受這樣的痛苦。
我也想說:這世間,沒有一個人是一座孤島,每一個人的死亡就是所有人的死亡。病毒沒有在這城市帶走生命,但別的,卻真有可能。
編者後記
江雪:甘肅天水人,1996年畢業於西北政法大學。從事新聞行業20餘年,長期做調查性報道。原《華商報》深度新聞部首席記者、《華商報》評論部主任。2009年受美國國務院邀請,參加「國際訪問者計劃」。2015年,江雪脫離體制,成為獨立新聞人,多次因轉發信息,微信被封號。
2020年中共人大政協「兩會」召開前夕,江雪疑因其所撰寫的《在國家哀悼日,我拒絕加入被安排的合唱》一文,一度被遭西安警方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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