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香港教育局頒布新指引,要向青少年灌輸勤勞價值觀,以對治中國大陸盛行的「躺平主義」。葉漢良先生聞言,只笑着拋下一句:「我成世人都躺平——躺平到出神入化。」

其他人這樣說,我一定嗤之以鼻,但出自葉先生之口,我就信了。早在1983年,他為關正傑主唱的〈天籟…星河傳說〉填詞時,已經寫道:

星河  有一串星際流火
蹉跎  留在銀河躺臥

躺平躺到上銀河,還不是出神入化?

不知從甚麼時候起,香港開始流傳以下的都市傳說:老一輩都特別勤奮,特別刻苦,人人咬緊牙關,天天向上,從而締造了香港的黃金盛世。弦外之音,自然是責備當下「廢青」好逸惡勞,價值觀不正確。

不是要貶低努力的價值,可是一個人的成功,一個社會的繁榮,決非單靠「忍耐」與「勤勞」便能達致。一代有一代的運命。相比起牛一樣的勤力,其它因素如環境的影響,文化的浸潤,風氣的薰陶,其實更能決定一代人的成敗,一個社會的盛衰。

有血有汗的「奮鬥史」,大家都聽膩了。現在請你聽我講一支不一樣的舊香港人故事,一支今天社會賢達不會講,卻千真萬確的香港故事。

一、低調到塵埃裏去,卻開出花來

「從來沒有講出心愛的話,從來沒有渴望熱情永久,可永久」
「月半彎倚於深宵,晚風輕飄,一張俏臉泛着半點的醉意」
「黃沙萬里沒有盡頭,隨風而亂呼呼吹奏」⋯⋯
年紀稍大的香港人,都會發現上面幾行字是有聲的。為這些優美旋律填詞的人,叫卡龍,即葉漢良。

80年代初,卡龍、林振強在同一兩個禮拜起步填詞,各自嶄露頭角。但卡龍填了二百多首歌後,就慢慢淡出了,在詞壇不算多產。填得那麼好,為甚麼不寫下去?「最初是唱片公司找人填詞,見我是港大文學院畢業,認為我行,便叫我試試。後來看到林振強、林夕等人都填得比我好,我就懶得寫了。」兩三年前,聽過葉漢良這樣淡淡憶述往事。

不「勤」於求名,名自然不來。所以有許多年,葉漢良與卡龍的名字都從公眾視野消失,以致他在維基百科條目的資料,仍停留在80年代狀態:「卡龍(1954年-),原名葉漢良,香港著名填詞人、電台DJ,活躍於1980年代。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早年曾在CBS新力唱片公司(今索尼音樂娛樂)任唱片監製。」大陸的百度更好笑,只介紹他為「香港演員」。

自言「一生躺平」的葉漢良,難道甚麼也沒做過?當然不。離開CBS新力唱片後,他做過的工作其實相當多,且一份比一份高薪厚職,例如港台高級節目主任、商台總經理,甚至於土地發展局(後來改名市區重建局)的企業傳訊總監(算是副處長級),絕對滿足到香港上幾代人的期望,也就是馬斯洛金字塔的低層需求。

除了以上正職,他也做DJ,在亞視深宵清談節目《活色生香》任嘉賓,更客串演過不少港產片,例如《我老婆唔係人》他演的角色,哈,我記得叫「葉子微」——沒錯,葉漢良也玩紫微斗數,還寫了6冊斗數書,每一本都厚甸甸的。

兩年前我在邵頌雄專訪中寫:「有人說每個香港文化人的書架上,必備邵頌雄兩本音樂書。」今天我不妨添一句:不少文化人的書架上,都悄悄供奉着一套葉漢良《斗數卷》。比如說,邵頌雄對葉漢良詮釋斗數的洞見,素來佩服;林夕雖看不大懂,但當年一見是葉氏手筆,也馬上捧一套回家。

8、90年代香港娛樂圈,正值破軍星得令的七運,是出名的大染缸,但葉漢良置身那個比今屆立法會更「五光十色」的名利場,卻始終運心如鏡,事來則應,物去不留,一直保持躺平的姿態、恬淡的心靈。是甚麼樣的文化土壤,孕育出他這種獨特個性呢?

答案,可能就在竹林葉間,清溪水裏,以及他久久不能忘懷的大榕樹下。

二、我心醉自然

葉漢良成長於香港經濟起飛年代,中學唸英華,大學唸港大,驟眼看來,完全是個出身於中產家庭的典型精英。然而葉漢良似乎一輩子都跟「典型」兩字沾不上邊: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是例外,是「傳奇」。

葉漢良父母的教育程度都很低,媽媽目不識丁,而爸爸則僅有小學學歷(長大後主要靠看報紙識字),來自惠州窮鄉僻壤的客家漁民家庭。葉父是家中排第九的么兒,不必出海打魚,因而逃過一劫——有次他的哥哥姊姊出海,不巧遇上大風浪,結果幾乎全數葬身魚腹。

49年後,葉父跟很多同鄉一樣,嚮往城市生活,於是毅然離鄉背井,南來香港。初時居於粉嶺一間自搭的茅屋。當時很多不同的人,都有着相同的故事——不如說是時代的主旋律——不外乎元配留在大陸,男人到了香港就另娶一人,然後生兒育女。葉漢良的爸爸亦如是。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葉漢良於54年在香港出生,家中有一個繼兄,及一弟一妹。

教育程度不高的葉父,在香港做甚麼維生呢?葉漢良笑說:「靠眾籌課金,像今天玩Patreon!」原來那年代香港有很多英兵軍營,葉父經朋友介紹,在漆咸道軍營覓得一份「管房」的差事,即打掃。「當時每個軍官都有一間房,你幫他們打掃,每人就給你幾蚊。所以你工作的兵營越多人,就賺得越多,不就是眾籌嗎?幫外國人打工,的確可以多賺一點。」

葉父「管房」收入不錯,儲蓄漸豐。於是到了1960年,葉父憑自己的積蓄,再向人借了些錢,就在粉嶺買了一塊農地,並雇人建木屋。葉漢良看過屋契,印象深刻:5毫子一呎地,他們買了4,000多呎。建屋的地方叫崇謙堂村,1903年由退休的客籍崇真會傳教士凌啟蓮牧師創立。

那兒有一座崇真堂,所以葉漢良8、9歲時,已有機會參與教區活動,例如唱聖詩,與長老凌道揚在禮拜日遠足行山——當時崇真堂長老還有港大中文系羅香林教授,雖沒行山,但葉漢良也常常見到他。這種濃厚的基督教文化氛圍,讓葉漢良很早就深深體會到西方人文精神,不像他的爸爸媽媽,一輩子只活在僅有中國農村價值觀的世界。

除了教堂,葉漢良更忘不了那兒的山明水秀。村外,是一片綠油油的竹林,「有竹林的地方,便有秀氣。」不遠處有一條清澈的河,水中魚躍蝦跳,生機勃勃。還有一棵四層樓高的老榕,他喜歡「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渾忘時光流逝。如今半世紀過去了,葉漢良說:「我一輩子都懷念鄉村閑適的生活。」

聽着聽着我開始明白,為甚麼他半輩子活在燈紅酒綠的名利場,始終不汲汲於名利——「性本愛丘山」,必然「少無適俗韻」,一有機會就想逃出樊籠,期盼「復得返自然」。什麼是葉漢良的教育呢?那些年,與教會長老結伴行山,是教育;榕樹下的漫步,是教育;竹林吹過的一陣風,也是教育。

三、被DQ考升中試資格

這個在鄉村長大、不愛考試的男孩,是山水陶冶了他的性情,但他的文學修養是從何而來呢?不妨由一口井說起。

有一天,葉父在家裏開了一口井,那井水的甘甜,葉漢良多年來都記憶猶新。中年後他學曉風水,驀然回首,才發現那口井原來不偏不倚,恰巧開在東南巽宮,即坊間所謂文昌位,有利文化修養。我說,文昌位有口井,你讀書實好叻啦!誰知葉漢良答:「不,只是普普通通而已。那時我忙着遊山玩水,從來沒努力過。由細到大,我都不覺得自己有需要應酬甚麼制度!」

到了小學六年級,葉漢良的「躺平」終於遇到嚴峻挑戰。他那時在培靈學校唸書,由於測驗考試向來得過且過,平均分偏低,結果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任何小學都希望多數學生能派進頂尖中學,打造金漆招牌,培靈學校也不例外。問題是學生成績總是有好有壞,怎辦?校方發現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法,就是解決有問題的人,於是有一半學生都被禁考升中試,包括這位葉漢良同學⋯⋯

到底葉同學會否因而輟學,成為童工呢?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版文章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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