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午牌時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進了北門,就在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找了個廂房住下。

跑堂的來問了飯菜,就照樣辦來吃過了,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看那大門上懸著通紅的彩綢,兩旁果真有十二個站籠,卻都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心裏詫異道:「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踅了一會兒,仍自回到店裏。

只見上房裏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裏放了一肩藍呢大轎。許多轎夫穿了棉襖褲,也戴著大帽子,在那裏吃餅。又有幾個人穿著號衣,上寫著「城武縣民壯」字樣,心裏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

過了許久,見上房裏家人喊了一聲「伺候」,那轎夫便將轎子搭到階下。前頭打紅傘的拿了紅傘,馬棚裏牽出了兩匹馬,登時上房裏紅呢簾子打起,出來了一個人。水晶頂,補褂朝珠,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從台階上下來,進了轎子,呼的一聲,抬起出門去了。

老殘見了這人,心裏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屬來過,此人是在那裏見過的呢?……」

想了些時,想不出來,也就罷了。因天時尚早,復到街上訪問本府政績,竟是一口同聲說好,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不覺暗暗點頭,深服古人「苛政猛於虎」一語真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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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店中,在門口略為小坐。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進了店門,從玻璃窗裏朝外一看,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一恍的時候,轎子已到上房階下,那城武縣從轎子裏出來,家人放下轎簾,跟上台階。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即向門口跑來,那城武縣仍站在台階上等著。

家人跑到門口,向老殘道:「這位是鐵老爺麼?」

老殘道:「正是。你何以知道?你貴上姓甚麼?」

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從省裏出來,撫台委署城武縣的,說請鐵老爺上房裏去坐呢!」

老殘恍然想起,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因雖會過兩三次,未曾多餘接談,故記不得了。老殘當時上去,見了東造,彼此作了個揖。東造讓到裏間屋內坐下,嘴裏連稱:「放肆,我換衣服。」

當時將官服脫去,換了便服,分賓主坐下,問道:「補翁是幾時來的?到這裏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這店裏嗎?」

老殘道:「今日到的,出省不過六七天,就到此地了。東翁是幾時出省?到過任再來的嗎?」

東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還聽姚雲翁說,宮保看補翁去了,心裏著實難過,說自己一生契重名士,以為無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著一個鐵君,真是浮雲富貴。反心內照,愈覺得齷齪不堪了!」

老殘道:「宮保愛才若渴,兄弟實在欽佩的。至於出來的原故,並不是肥遯鳴高的意思。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不稱揄揚;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到底看看是個何等人物。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當,且亦不屑為。天地生才有數,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點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點濟世之才,竟自遯世,豈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

東造道:「屢聞至論,本極佩服,今日之說,則更五體投地。可見長沮、桀溺等人為孔子所不取的了。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我們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

老殘道:「不過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

東造連連點頭,又問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閡,先生布衣遊歷,必可得其實在情形。我想太尊殘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

老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

說得一半的時候,家人來請吃飯。東造遂留老殘同吃,老殘亦不辭讓。吃過之後,又接著說去。說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門前瞻望,見十二個站籠都空著,恐怕鄉人之言,必有靠不住處。」

東造道:「這卻不然。我適在菏澤縣署中,聽說太尊是因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補授實缺外,在大案裏又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並俟歸道員班後,賞加二品銜的保舉。所以停刑三日,讓大家賀喜。你不見衙門口掛著紅彩綢嗎?聽說停刑的頭一日即是昨日,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監了。」

彼此嘆息了一回。老殘道:「旱路勞頓,天時不早了,安息罷。」

東造道:「明日晚間,還請枉駕談談。弟有極難處置之事,要得領教,還望不棄才好。」

說罷,各自歸寢。到了次日,老殘起來,見那天色陰的很重,西北風雖不甚大,覺得棉袍子在身上有飄飄欲仙之致。洗過臉,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沒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頃刻之間,那雪便紛紛亂下,迴旋穿插,越下越緊。趕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

那窗戶上的紙,只有一張大些的,懸空了半截,經了雪的潮氣,迎著風霍鐸霍鐸價響。旁邊零碎小紙,雖沒有聲音,卻不住的亂搖。房裏便覺得陰風森森,異常慘淡。

老殘坐著無事,書又在箱子裏不便取,只是悶悶的坐,不禁有所感觸。遂從枕頭匣內取出筆硯來,在牆上題詩一首,專詠玉賢之事。詩曰:

得失淪肌髓,因之急事功。

冤埋城闕暗,血染頂珠紅。

處處鵂鶹雨,山山虎豹風。

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

下題「江南徐州鐵英題」七個字。

寫完之後,便吃午飯。飯後,那雪越發下得大了。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只見大小樹枝,彷彿都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樹上有幾個老鴉,縮著頸項避寒,不住的抖擻翎毛,怕雪堆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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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許多麻雀兒,躲在屋簷底下,也把頭縮著怕冷,其飢寒之狀殊覺可憫。因想:「這些鳥雀,無非靠著草木上結的實,並些小蟲蟻兒充飢度命。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見不著的了。就是那草木之實,經這雪一蓋,那裏還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為化一化,西北風一吹,雪又變做了冰,仍然是找不著,豈不要餓到明春嗎?」

想到這裏,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受不得。轉念又想:「這些鳥雀雖然凍餓,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又沒有甚麼網羅來捉他,不過暫時飢寒,撐到明年開春,便快活不盡了。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幾年的年歲,也就很不好。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當強盜待,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飢寒之外,又多一層懼怕,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

想到這裏,不覺落下淚來。又見那老鴉有一陣呱呱的叫了幾聲,彷彿他不是號寒啼飢,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來驕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處,不覺怒髮衝冠,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方出心頭之恨。◇(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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