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家為了供應消耗量極大的水,必須不停探勘水源頭、不斷開挖。日據時代開發的地熱井,位在塔羅灣溪繞個迴旋進入濁水溪的匯流處,到目前已經瀕臨枯竭,新開挖的溫泉源頭就在廬山吊橋旁邊,用混凝土圈圍起來。行走在廬山溫泉商區,可以看見成排的地熱井冒著白煙,立在濁水溪畔的水泥堤防邊。
在廬山,水資源的使用,有沒有明確的管理規範?誰人有權任意開挖地下水?據說這裏的住戶是各搶各的「水權」,往山上到處尋找泉水源頭,往谷地鑽深井探地熱,各家自己搭設管線引水回家,供應觀光客消耗。
這個著名觀光勝地的山壁,幾乎被雜亂交錯的管線佔據。大小不一的引水管,好像塗鴉在山巒上的粗糙字跡,嚴重塗污了這原本美麗的崖壁,這是大規模搶「水」行動的證據。
廬山溫泉區在行政上稱為「精英村」,這裏的土地原本屬於原住民保留地。溫泉的蓬勃商機吸引漢人覷覦,沒有「地權交易」概念的原住民,多年來把土地使用權,零零碎碎出售、出租,此地已經成為漢人匯集的零亂商圈了。從前粗率搭建起來的老舊商家,逐漸沒落,新的觀光飯店未經整體規劃就各自佔地興建。新舊交雜、大小不一的商家建物,相互堆疊、壅塞排列,佔滿整個濁水溪沿岸。
不斷擴建的商區,一直往濁水溪河岸擠,逼得河道不得不縮減再縮減。從高聳的 能高山、和馬海僕山來的溪水,在廬山溫泉區交會,水流湍急、水聲隆隆日夜不停歇。快速奔流的河水被迫擠在狹窄的水泥堤防中,缺乏緩衝的溪腹,經常有潰堤的危機。儘管河道兩旁擺滿了像「粽子」一樣的水泥 消波塊,仍然經常崩裂,幾乎年年都需要動工修復補強。
零碎而重複的修補工程,這裏凹一坑、那裏凸一塊,堤防變得像一隻醜陋的灰色怪龍。商家的廢棄水、甚至廚餘,都交由濁水溪去承擔。旅遊人享受過溫泉浴之後,爬著水泥階梯走上飲食商街時,不知有沒有聞到,順著階梯旁的水道往下流入河谷的污水,正散發著濃濃的臭味?這不該是我們夢想中的濁水溪河域啊?
3
台14線公路,通過霧社風景管理所收費站之後,轉往台14線,一路蜿蜒往高處爬坡,就來到了廬山部落。我們把車子停在廬山國小前,走進袖珍型的校區。環視地勢,這山區小學與部落,被擁抱在群山之間。正值放暑假的校園,零落著幾棵楓香,透露出閒散的況味。
廬山國小,位處山與谷之間的河階平台,全校學生總人數六十五人。此刻校園裏有幾個正在遊戲的小孩。原住民孩童特有的大眼睛黝黑晶亮,流露出坦率的好奇,看了我們一眼,又自顧自地玩耍了。
即使像廬山這樣深入群山之間的小學校,大部份學生都是當地的原住民,但是校園建築還是和台灣大部份國小相仿。鋼筋混凝土建造的校舍,除了比平地學校更為簡陋破舊之外,很難讀到當地獨特文化的氣息。
走進辦公室,告示黑板上像所有台灣的國小一樣,寫著四維、八德的訓誡,行事曆上每周的「中心德目」,不外乎忠孝仁愛......等中國古聖先賢的大道理。五十多年來台灣一元化教育政策,從平原深入到山區,沒有一個地方可以逃得過。
唯獨升國旗早晚訓話用的司令台上,卻有一幅泰雅族勇士與泰雅族少女的壁畫。左側護牆上,還用磁磚鑲崁出一幅原住民生活圖,色彩與形象都非常美麗。聽說這是用「台電」提撥給地方的「回饋金」建造起來的。有這兩幅美麗的圖騰,至少提醒我們,這是一個異於漢人的社區小學。十數年前,一個學繪畫的青年人邱若龍,到廬山旅遊,從原住民口中第一次聽見霧社事件與莫那魯道的名字。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台北小孩,興起探索原住民歷史的熱情,在霧社地區住了將近十年。廬山當地的原住民,對於這個如此貼近原住民生活的台北朋友,表現了極為坦率的熱誠和協助。國小升旗台上的壁畫,便是這位青年畫家住在這裏時,畫下來送給廬山小朋友的禮物。
據邱若龍自述:剛開始他畫「莫那魯道」時完全是憑自己的想像。廬山的原住民朋友看了說:「不像、不像。」邱若龍為了更準確描繪泰雅勇士莫那魯道的形貌,四處訪談當地住民、以及莫那魯道的族裔,甚至一個人住在馬赫坡岩窟,等待已逝的英靈來相會。他自己說:「我的陽氣太重,無緣見到莫那魯道。」但是看得出這個漢人青年的認真和誠意,令人感動。
邱若龍的「霧社事件」漫畫,和一般只靠想像來編撰故事的漫畫不同,具有相當精確的史實求證。對事件發生時的地點、場景,各族人的服裝、器物......等等細節都做過仔細的考證,並且從各個不同的觀點整理出系統,終於繪出台灣第一本有關霧社事件的漫畫書,企圖掀開遮掩「霧社抗暴事件」真相的雲霧,還後代一個理性的歷史觀點。
日據時代原住民族的抗日波潮,其實一直不曾中斷,各族系都陸續有抗暴事件發生,霧社地區的起義更是層出不窮。抗日運動中以莫那魯道所領導,從馬赫坡社發動的事件最為慘烈。莫那魯道是個冷靜而有謀略的頭目,他的領袖魅力,將零星分散的抗日勢力,由點連結成面,擴及馬赫坡社以外荷歌社等六大社群。日本政府對於泰雅族人慓悍頑強的民族性,相當驚恐,於是投入大量武力——軍機、機關槍、燒夷彈大肆屠殺;瓦斯、毒氣都用上了,連躲在石窟洞穴裏的老弱婦孺都無法脫逃,全部被毒瓦斯殺戮。最後,戰士被迫退到密林,將不屈的靈魂交託守護族人的樹靈,一個個投環自盡,遺體被發現時,被形容成「大樹上像結滿了果實」。原本約有一千兩百三十六個族人,最後僅剩兩百多人,殘殺之慘烈可說史無前例。僅餘的二百多族人,被迫遷移流放川中島。
「川中島」位在現今埔里北方國姓鄉,是北港溪中的一個浮洲,今名為長流。一代抗暴傲骨落難至此,艱困的環境、酷熱、疫病流行,全族幾近滅絕。
在短短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入侵原住民部落的外來統治勢力,數度更迭。每一個強勢政權,對莫那魯道這個悲劇英雄的面貌,都依其統治意識的需要,各做不同的附會詮釋。莫那魯道自盡身亡後的骸骨,被埋沒在荒煙蔓草間,一九三四年被狩獵人發現,呈給日本政府。日本政府為了徹底壓制「抗日意識」,將一代英雄的遺體做成標本,在能高郡警察役所成立的慶祝會上「展覽示眾」。展覽完遺骸再度淪落消失。直到日軍戰敗退出台灣後的1950年,才在台大人類學研究實驗室內再度被發現。
國民政府主政的一九七三年,在川中島定居的莫那魯道的後輩族人,終於將其遺骸領回霧社安葬,國民政府則追封為「抗日英靈」,入主國家忠烈祠。最近台灣銀行,以他的頭像模型鑄造,發行新版二十元硬幣。當時這個事件在立法院內,還遭到某些看輕台灣歷史的立委強烈質疑。
原住民的不同族群間,過去曾有相互出草的衝突,日本人利用族與族之間的矛盾,支持親日派屠殺抗日派,如此傷情的歷史,讓許多現居廬山部落的原住民朋友不敢真實面對,不同族系間對莫那魯道的評價,自有比較草根性的解讀版本,在原民社群中口耳相傳。邱若龍的「霧社事件」一書,盡量以原住民的視野,來寫原住民的悲壯史詩。
4
我初抵廬山部落,聽到當地人的解說,一下說萬大,一下說霧社,一下又說仁愛,實在理不出頭緒,還以為各屬不同的地區,後來才明白地名雖有不同的稱呼,卻有相同的意指。
「萬大」是取原住民語的音譯而得名;「霧社」是取當地雲霧繚繞的景象而得名;至於「仁愛」之名,恐怕是擅長把封建教條到處定名的國民政權所製造出的產物吧。就像比廬山更深入的「靜觀村」改名為「合作村」,廬山地區則稱為「精英村」,「萬大村」稱為「親愛村」一樣,廬山部落的原名,在原住民的口音中,大致翻譯為「仆阿魯」。當政治強人蔣中正來到此地時,或許是因為其地名中有「魯」字音,就硬把中國的「廬山」之名給套上了。
因緣於歷史的更迭,不同的統治勢力,不同的民情變動,當地古早地名都因外來勢力的介入而逐漸淡去,想當然,古老的文化樣貌也不斷走向衰頹了。今天事過境遷,來看國民政府的更名運動,除了凸顯殖民政權缺乏在地意識的粗糙統治手段之外,真不懂「廬山」之名比起「仆阿魯」高明在哪裏?
正值暑假,校園中只有一位老師留守。這位老師有著比較黝黑的膚色,面容神態質樸率真。我起初以為是當地的泰雅族住民,經過相互親切的問候介紹後,才知道這位曾老師,其實是漢人,而且是道地的「台北人」。◇(待續)
——節錄自《筆記濁水溪》/聯合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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