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揹著背包,帶著經書起身了,

沿著河水往下走,

踩著自己的影子。

路過沿岸的野花、蘆葦,

與屍體。

為了一條或來或去的河流。

為了看見,為了記憶。

為了體會那些原本不懂的,也為了那些看不見的……

或將把我的眼睛,重新打開。

(Pixabay)
(Pixabay)

無論我怎麼說,帕考爾火車站的售票員一概回答:「NO!NO!」接著冒出一連串印地語。

於是我用英文寫下Patna,遞給他。他看了看,依然聳聳肩,搖著手。

不確定他的意思是:沒有票,還是不懂?

一旁等著買票的人,也不明白我在說些甚麼。直到挺著肚腩、頗有幾分威嚴的站長,現身在售票台後,用手帕揩抹飽餐後油光的嘴臉。我趕緊又擠上前,遞上紙條。

「帕特納……」站長清晰唸道,瞬間點亮我的希望。

但他接著說的印地語夾雜印地英語。我仔細聽,卻沒有懂,只能半猜半疑地回應:「今晚沒車?明天呢?」

我們簡直雞同鴨講。後來,我仍是遭一連串婉拒的手勢,草草被打發走了。

一股絕望的情緒湧上。我怔怔地坐在陌生昏暗的小站內,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怎麼辦。氣力好像放盡,就連想去找吃飯住宿的一丁點力氣,也幾乎擠不出來了。

但為甚麼還在賣票?月台上仍有等車的民眾?我愈想愈不對勁,走到站口,覺得不死心,於是又折回去。

我徘徊在月台上,試著找個看起來會說英語的人。

找上一名棕膚、戴金框眼鏡,穿著淨白紗麗、像教職員般的女士。她先看了身旁的先生一眼,得到許可。夫婦倆一同陪我再去售票口。只見女士和站長討論了一陣子。

確認出來,果然無票—是沒有直達列車的票,也沒有對號座位的票。唯一的方法,就是轉車,但他們不確定我能接受。我點頭如搗蒜。一心只想離開這個莫名來到的地方。等著站長反覆核對班表。

於是我買到兩張三等車廂的票:一張從這到伯勒爾瓦(Barharwa),另一張則從伯勒爾瓦到帕特納。

問題又來了,伯勒爾瓦在哪?三等車票上只載明起點和終站,並無班次和時間。這樣我怎麼知道何時在伯勒爾瓦下車,轉車?

站長比著手指,高聲喊:「四……」

我又不安地比劃追問,從這起算的四,還是下站起算的四。站長耐心畫出四道弧線,下端打上三個叉,像在教小孩數數一樣,並抄寫兩地的火車班次號碼給我。

至於這裏、那邊的火車,會不會誤點?我能否在伯勒爾瓦找對月台,搞對方向,順利上車?這一切就只能且走且看,全憑機運了。畢竟在印度,誰能保證甚麼—尤其火車。

等車的時候,有些男人直接跳下月台,就靠向台下邊屙尿,甚至有拉屎的。我走向廁所,問坐守在入口的男孩,多少錢?他抬起臉說:

「大的,二,小的,一。」

一件過大的髒襯衫,套在他瘦小的軀幹上,彷彿由那領口上的脖子輕輕一抽,便可把他整個身子輕鬆地拉出來。

小站廁所,竟乾淨得讓我有點感動。

過了九點,男孩仍獨自守廁。於是我在他身旁倚牆坐下,和他一起托腮,繼續默看那些在月台間,跳上跳下的身影。

那些如廁的人,多半扔些不足額的零錢至男孩腳跟前生鏽的桶罐裏。他吭都不吭一聲。好像他們還願意給,男孩便滿足了。

「你。『聞』起來。很差。」

男孩突然迸出一句話,讓我噗嗤笑了。他叫穆那,一雙明亮清澈的眼,流露著一種早熟,世故,帶著關心和擔憂的神情。

穆那十歲了。他告訴我,他和爸爸一起「照顧」廁所,英語在學校學的,讀到二年級。我誇他英語講得好,怎不上學了?

「不想,」他搖搖頭說:「現在爸爸生病。」

接著他好像想起甚麼,或不知該如何說起,我們遂陷入沉默。於是換我說。他很認真地聽,在猜,在學。想理解我的世界。

「為何?」穆那伸手輕觸我手臂上一條條紅腫瘀血的傷痕。

有一瞬間,一股暖流通過我那疲憊不堪的身體。我不曉得該怎麼跟他解釋。

然後,穆那把鐵桶裏,唯一一張五盧比掏出。

「免費,」他注視著我說:「朋友,我的。」

我把那張紙鈔,重新放回桶內,跟他握手,握著他有點濕黏粗糙的小手說,是啊,好朋友。我們搔搔頭不停地傻笑。

列車準備進站的廣播響起,穆那提醒打瞌睡的我。謝謝,我告訴他,謝謝你的陪伴。他也回說,謝謝你,一起。

不知有一天,穆那是不是還會記得我這麼一個過客?但我知道我仍會記得,有個男孩安靜沉穩地守在陌生漆暗小站的廁所旁,那一直是十歲的朋友,並沒有隨著我日後漸褪的記憶,也跟著老去。

一上火車,我就守在敞開的門邊,默數著:一……伴隨風聲和車輪轟隆空咚的聲響。二……

火車慢了下來,停在漆暗的鄉野間。有人跳車,也有人爬上車,我差點誤把這樣臨時的暫停,也當成一站。接著,三……幸好!

第四站。我搶先跳車,找站牌,沒錯——是伯勒爾瓦,總算鬆了一口氣。這車站,比帕考爾寬廣,有四個月台,四線軌道。

在站內繞了一圈,我又開始緊繃了。因為不曉得中轉的火車何時會來?將停靠在哪個月台?

子夜漆暗的月台上,只有零星準備離站的乘客,其他的多是些就地而睡的身影,還有些挑夫、乞丐、搬運工。看來都問不出個所以然。四周綑貨的鐵鍊拖地鋃鐺鋃鐺地響。

站裏有廣播。先報印地語,好像也有印地腔的英語,但非常模糊。據說,我的那班列車誤點了,不知何時會到。請您耐心等候。

每當廣播一響(幾乎又是遲誤的通報),我總是起身戒備。或見到某列車進站,我肯定先奔向那月台,核對那些列車上的數字標號,又緊張兮兮地攔人亂問(誰搞得清楚,班車在中途停靠哪些站)。每次我都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胡亂瞎闖上車的衝動。

我等得累,跑得累,想睡得累,不知這一切,何時能結束?我已疲累到頂,不確定還能撐多久。我多麼渴望像那些安然臥趴在月台上呼呼大睡的人,但又不敢。就怕睡著,睡沉了,錯過了火車該怎麼辦?

所以我猛抽煙,老徘徊在月台間,一坐下歇息,就咬著舌頭,擰著腿肉,藉著痛感,來甩開那些不斷糾纏我的睡意。

瞪著眼前昏暈的漆暗,我不禁懊悔地想,倘若早聽從拉哥拉站長的建議,此刻應該快抵達帕特納了吧!甚至在轉往菩提迦耶的火車上。結果現在把自己搞得在哪裏都不知道。

凌晨三點多。等了四個多小時,我的火車遲遲不來。

恍惚間,廣播聲響起,之後竟接連到來兩班列車。

該往哪個月台去?我先跑到進站的列車的月台上,還沒搞清楚,而後到列車的鈴聲卻搶先響起。於是我趕緊拔腿狂奔,上下天橋到對向,接著不假思索地直衝上車,喘口氣,又立馬感到不安,連忙跳下。

然後我倉惶沿著列車邊跑,邊問,只見一張張茫然惺忪的臉孔,鈴聲再度響起,列車格格震動了。我決定放手一搏,再次跳上去。

我站在車門口,喘氣,望著不斷退後的月台,已成的定局。

突然間,那些無比繃緊的神經,好像都繃斷了。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把這一切搞得像逃難似的。錯了,不過就是再回頭罷,有甚麼大不了的!竟傻到現在才明白。

隨後,我在二等硬臥車廂內,找到列車長。結果證實——這不是我記下要搭的那號列車!但竟誤打誤撞的,這班列車恰好也途經帕特納停下,而我就這樣意外加價補上一席硬臥。

對舖的青年正拿著鐵鍊綑行李,見我把背包往底座空隙胡亂一塞,他就提醒我,深夜小偷多,不能這樣放啦!

後來,這留著八字鬍要去德里的大學生,又告誡我:得小心那些跟你攀談的陌生人,有的不只偷東西。他們花招可多呢!會用沾了迷藥的手帕,或吹口迷煙,或彈出手裏預藏的粉末,把你迷昏,再洗劫你。

「尤其在比哈爾邦時,那是印度最窮、最亂,小偷盜匪最猖獗的地方。他們的強盜不僅搶汽車、公車,也搶火車。而且不時有火車爆炸案發生。」

大學生說得繪聲繪影。一交代完畢,他便倒頭呼呼睡了。

走道上昏沉的燈都熄滅了。車廂內,仍不時有窸窣的耳語,路過的腳步聲。

我斜靠著背包,難以成眠,只好起身,搜出繩子,一端繫在腰際,一端綁在背包上,接著把背包打橫,頂在頭端,屈腿躺平。

默想佛經裏的字句:不驚,不怖,不畏……

幾度被火車不定地搖晃驚醒,發現心臟正噗通噗通劇烈地跳動,塑膠座墊上流淌著黏答答的汗水。

而我又不禁開始想起,在無人的曠野大地上,那條悠悠婉轉如黼如黻的漫漫長河。(節錄完)

~節錄自《走河》/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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