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0號後,火葬場就沒開過告別會、追悼會,和尚道士也沒給死者誦經超度做法事,送葬的亦不見蹤影。擔心新冠病毒(中共病毒)傳染,上面關照停止這些活動。
施處長的工作方式發生變化。以前坐辦公室,上午跟科室幹部、車隊長、燒化車間主任通個氣,車間走一遭,下午基本不離辦公室,不知打瞌睡,還是在寫總結彙報。
現在整天爐房巡查,查11台爐子運轉狀況,查燒化進度、死亡原因與燒化人數,並強調快進快出,控制一具死屍的燒化時間為50分鐘。有3台爐子操作不當壞了,她以前想扣組長獎金,現在不提了。兩個組長幹活比過去賣力多了。
她的腦筋有點異常。具體表現:嗓門大,髒話連篇,口頭禪從「他-媽-的」轉化為「狗-娘-養-的」,還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不是每年有這麼多死人給我們燒的。
她帶領3個員工舉行火線入黨儀式,上級領導在場,電視台亦有人來現場直播,報社的也來了,有人聽到她嘀咕狗娘養的,不知罵上級領導,還是罵電視台。聽師傅說,施處長還罵過「他-媽-的」,這些狗官把城市管理得一塌糊塗。
殯葬車上的屍體剛卸完,橫七豎八堆在焚屍爐的門外,我們沒來得及歇一會,辦遺體交接,當然,也沒來得及幫燒化工登記死者的姓名、身份證號碼,以及清理遺物錢鈔手機之類,她就大嗓門罵「狗-娘-養-的」,催著快走,去接下一批屍體。
有一天我們4輛車拖了127具屍體,焚屍爐滿負荷運行,燒了116具,還剩11具留著明天燒,她也沒說一聲好話。裹屍袋緊缺,朝車隊長發火,說回家拿了床單被套捲了屍體燒。看那凶神惡煞的樣子,我都不敢喊施姐套近乎。
歇息的時候,我們曉得河濱路三元小區有2具屍體要拉,四味公寓那兒也有3具,想等電話,湊滿8具屍體再動身,不要開到半途,接了電話,走回頭路到江邊翠葉社區再拉剛死的一具。
那時,常有人跳江。水淺,屍首不願往下游飄,沉了又浮了起來,擱淺在江堤旁,派出所叫我們拉。車隊長一看死者臉色,有無傷痕,就明白投江的時間,以及死者是因為厭世,還是因為病入膏肓而投江的。
印象最深的有位禿頂老者,死前寫了遺書。他患了新冠病毒(中共病毒),不願將病傳染家人,離家出走,因病屬於疑似,走了絕路。眼鏡被江水衝掉了,腦門上留著白白的凹痕。
小中巴原來每次只能拖一至兩具屍體,放兩口紙棺材、一副擔架。死的人多了四輛車子日夜兩班來不及拉,施處長吩咐棄了擔架紙棺材,拆了坐椅,騰出空間,多裝幾具屍體。
我的本事塞八具,師傅拾遺補缺塞十具,如有兩個小孩,塞11具。
汽修廠怕傳染新冠病毒(中共病毒),不願做火葬場的骯髒活,車隊長領著大家一起拆。我倉促上陣,手指軋出血泡。這要怪爹,貪體制編製,通了路子,把北大的畢業生塞到這兒。大概下面接應的是施處長,因為父親說過無人時叫她施姐。上班不久,她就讓我學駕駛,做了殯葬車的駕駛員。
女友小金為自己惋惜,說選來揀去碰到一個燒死人的。想到進入編製,飯碗有了牢靠,終身有了寄託,沒再抱怨。小金自顧不暇,護士學校畢業,工作沒著落,去了東勝醫院做合同工,值夜班,換藥水,給病人注射,還要討好醫生,跑腿幫他們買早餐。
她家在孝感,沒地方睡,睡醫院宿舍,有時睡在我爸為我購置的新房裏,反正今年國慶結婚,不分彼此了。不過,結婚證沒領,才睡了幾夜,便以自家人的身份指揮我洗衣買菜燒早飯了。
還想保管我的工資卡、銀行卡,我沒吭聲。
新冠病毒(中共病毒)來了,傳染日盛,大家自動在家隔離,所以街上空蕩蕩的,用不著鳴笛開路,只要不斷閃爍紅燈便行了。
殯葬車沒有急救車吃香,急救車經過,路邊住宅有人探頭揮手,有人敲盆,喊救救我媽。
殯葬車經過,死了一般,曾聽見女聲唱《白狐》,聲音之怪異,陽光底下似有鬼魂出沒。
我們有時去醫院拉屍體,有時去社區拉死者,通常先揀屍體多的地方去,所以有些死者死在家裏,待了一天,才輪得到我們去拉。
死者家屬打市長熱線電話,上面怪罪,施處長的火氣更大了。
車隊長被她罵得低下頭。
有消息說,他掏過死者口袋,施處長知道了。他主動拉了倒在路上無人理的死人,施處長不知道。
那路屍,我們經過兩次他還躺在那兒。拉屍體,醫院比較方便,大多堆在太平間,也有的堆在走廊裏。有的套了裹屍布,有的沒套,也沒蓋住臉,面孔對著天花板,躺在冰冷的瓷磚地上,乍看以為睡覺,或等著掛吊針。有一次在一家醫院一下子拉了六具,師傅搜索,又找到三具小孩的,裝在一隻裹屍袋裏,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剛巧給看病的拍了照,他逼著別人刪了照片。
過了2月25號,我問師傅究竟死了多少人,他說你知道得太多了,單單我們一個火葬場一天燒110個,燒了一個多月,你說死了多少人?
對外公佈的是因病毒死亡的確診數字,疑似病毒的不計算在內,有的死人,比如江裏死的,路上死的,家裏死的,連疑似都不算。
新冠病毒(中共病毒)不像所說的那樣,老年人容易中招,年輕人存活率高。有戶人家,兩個老的都沒死,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以及孩子都死了。
一天幹12小時,大家累得不想回家,住在殯葬處宿舍裏,當然,也可能擔心大量接觸患傳染病的屍體,將病毒傳染給家人。單位每天發一身防護服,質量比較疵,重慶的同行前來幫忙,帶來大批裝備,我們才有了改善。
我本來睡宿舍,小金怕傳染跟著十多位合同工辭職,整天待在家裏,寂寞孤單,我才應她的要求回家睡。我戴了紅袖章,持有地區通行證,騎車回家暢通無阻。
小金面色不佳,常伴幾聲乾咳,懷疑她受了感染,量體溫37度,蠻正常。叫她泡熱水澡,多吃水,用肥皂水洗鼻孔。小金憂心忡忡,懷疑侍候一位老年患者,他的鼻涕濃痰使她受了感染。她說,一天都呆不下去,擔心死在病房裏,只好辭職走人。
原本我和她睡時,常是兩人相對,臉貼著臉,如今她轉向另一頭。跟她親熱,她叫我戴口罩,不讓親她的臉,不讓壓在她身上。親熱亦草草了事,不同以往的姿勢,也沒有以往的激情。
我以前只負責開車,眼看師傅,以及我的同事忙碌,於是放下司機的架子參加他們的搬運工作。社區不准我們乘電梯運屍體,我們走大樓樓梯,每人抓裹屍布的一隻角,哪怕走20層也不停息。死屍沉得像鐵像石頭。有的臨死拉了屎、撒了尿,口罩似乎擋不住陣陣臭氣。
有一戶八歲的孩子死了,母親仍抱著他,不讓他走,我們從她手裏存了過來。她陰沉著臉不說話,走了幾級樓梯,才聽見嚎陶大哭,嚷「我替彩寶死」。
有一戶人家,我們前後去了四次,每隔一二天上門一次,直至家裏沒人。
還有一戶人家老漢死了,老伴用手摸他的臉,喚他的名字。兒輩用手機放《大悲咒》,叫我們一路播放這曲子,不要讓爺爺冷清。他們離爺爺遠遠的,沒有送他至大門。我們在醫院收屍,也難得見死者的親人與其告別。
小金上氣不接下氣,是在年初三。當時人滿為患,住不進醫院,不少冒險送親人住院的受了感染。小金自感活不長,她說護士群有三位死了,與她住同一宿舍的小明也死了。她說痰一般的液體糊住她的肺腔,無法呼吸,你陪我人生的最後幾天。
肺部有了空間,順利吸氧了,她臉色紅潤,又催上班。精神好的時候呼吸通暢,體溫正常,在陽台上唱《女人花》,聲調蠻哀怨,讓人聽到無常的足音。
她說,我們沒拍結婚證,用手機拍幾張。還問,死了,你要不要找女朋友?結了婚,要不要將我倆的照片放在床頭櫃上?
我對她說,不要說喪氣話,我的工資卡銀行卡需要你保管呢。小金答,你幫我保管,銀行卡在床頭櫃裏金項鏈金戒指也在裏面,你送給以後的女朋友吧。我死了,你不要馬上找女朋友,為我守兩年,夜深人靜,我要到你房間坐坐……
上班不時打小金微信,獻我鮮花,呲牙大笑,曉得身體正常;不理不睬,或發大哭難受的表情符號,曉得情況不妙她正在跟窒息搏鬥。
想告訴父母,擔心他們前去探望受到感染。
為了兩代不連鍋端,我才絕對隔離。娘說父親工作忙碌,身體不佳,現在發燒,看樣子中了。我硬著心腸不去安慰,怕交叉感染。如果爹走了,房子就剩下娘一個人住了。如果小金也走了,世上就剩娘兒倆了。
小金走了,無聲無息走了。死在床底下,臉部扭曲,牙齒咬得緊緊的,估計臨死有一番掙扎,正如她以前所說,患者死前有溺水的感覺。
她渾身冰冷,身子僵硬,我給她擦了身子,塗了口紅梳了頭,穿了她喜歡的衣服。擔心她黃泉路上受到新冠病毒(中共病毒)的侵染,給她戴了口罩。
我沒要師傅和兩位同事幫忙,獨自將小金放在黑色的裹屍袋裏,雙手托著她下樓,一共走了13層樓梯。#
(轉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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