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是一位頗有名氣的速寫畫家,在報上經常發表她的舞蹈速寫,很受人們欣賞。她曾為北京市委書記寫的詩配過畫,並刊登在報章上。要是在平時,這不但不是甚麼問題,別人還會認為很了不起,很榮幸。但運動一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領導出了問題,昔日的市委書記,成了被打倒的當權派,與他共過事的,既使只不過配了一幅畫的,也成了揪鬥對象了。
妹妹和其他名導演、演員、歌唱家,都被揪出來,成立了勞改隊,扣上甚麼資 產階級反動權威,甚至將女人的頭髮都剃光,個個像尼姑一樣,每天像犯人似的,做掃地、拔野草的勞動。
我妹妹一向被領導和群眾尊為專家,受人敬慕,這一下子由天上掉到了地下, 她怎麼承受得了。
每天勞動我老遠看著她,低著頭、皺著眉,我心酸極了。她不像我,每次運動 挨批的事少不了我,己成為老運動員了,我還當過兵、吃過苦、當右派勞動改造、扛過二百斤大米,這種掃地、拔草的事,對我來說根本算不了甚麼,更不會感到有甚麼面子不好看的想法。可對我那養尊處優的妹妹來說,一是體力受不了,更難以忍受的是人格受到侮辱。
有一次,勞改隊拔草,由我將他們拔好的野草用三輪車運走,當我妹妹將草送 到三輪上時,她悄悄地對我說:
「三哥,我實在受不了了,我不想活了!」
我一聽她這麼說,嚇壞了,我低聲既快速又嚴肅地告戒她:
「千萬不能這麼想!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你一定要忍著,一定要堅持下去!回去好好讀一下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工宣隊、軍宣隊進駐,落實了政策,妹妹等人恢復了自由。
由於這些被揪出來的女同志,都被造反派剃了光頭,難以見人,由化妝師給她 們一人做了一個假髮。
一般人經過這次被揪,又勞改的大折騰,都貓在家裏好好養息,誰也不願探親 訪友,或上街,可我們的大導演,又是延安來的老幹部,她才不在乎,幾乎每天都出去,上館子、買零食,大大的補一下前幾個月的虧空。
在擠公共汽車時,人已經擠上車了,但假髮卻給擠掉了,她不得不高聲大喊:
「我的頭髮!我的頭髮!」後面的好心人,總算撿起假髮交還給了她。
我的妹妹更是足不出門,呆在家裏,回想起當初不想活的念頭,越想越後怕。 她對我說:「三哥,多虧你讓我去讀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使我明白了......運動來了,想開了,也就不想去死了,否則,你現在也見不到我了。」
由於我人雖在文革運動中,但又是局外人,我不得看大字報、不得參加「革命 組織」、不得參加各種鬥爭會(除了我作為陪鬥),因此,我對這場文化大革命的意義,各個造反派的綱領,以及誰都可以成立所謂的革命組織,誰都可以造別人的反,說鬥誰就鬥誰,說關誰就關誰,等等,一點也搞不清楚。
我唯一的感覺,就是太亂,不成個章法,但是為甚麼會這樣,為甚麼有人要這 樣來搞革命,為甚麼原來在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國家主席、紅彤彤的延安的老革命家,怎麼一夕之間就成了叛徒、內奸、工賊了呢?怎麼原來一個上海灘上的三流電影明星,一夜之間又成了主宰人們生殺大權的中央文革的頭頭了呢?腦子裏完全是一鍋漿糊,弄不明白。
亂了整整十年,中共總結為四個字:十年浩劫。一筆勾消。但我自己卻從過去 對這個黨的敬畏、崇拜,而開始產生了懷疑:那就是全國人民,特別是我這個右派,通過「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對「偉光正」的中共,打了無數個問號。
原來你們標榜自己是那麼紅,比太陽還紅,現在紅的,說不定甚麼時候就可能 成了黑的了,原來是黑的,一下子又可能變成紅的了。難道這就是馬克斯、恩格斯所謂的辨證法嗎?◇(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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