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裏的喜鵲是會講日本話的。

無疑,作為黑喜鵲的親戚,黑烏鴉也是會講日本話的。

我的祖母菊,一直確鑿地這麼說。

她說:鴉雀會講日本話,東洋人都聽得懂鴉鵲說話的。

喜鵲,是平原上最尋常的聒噪者,它們長得像一把小型的黑雨傘,或者一把利落的匕首,油黑發亮地在空中飛過。

同樣,烏鴉也長得那樣,黑黑的長尾巴,尖著嘴巴,一路嘎嘎嘎地慘叫,從我們的眼前得意地飛遠。

見識喜鵲和烏鴉會日本話的這番本領時,我的祖母菊,已經嫁給了元生。這元生後來也理所當然成為我的祖父。

元生是個沒落讀書人家的孩子,很小死了爹,又死了娘,不知道他怎麼長成人的。總之,他按照媒妁之言,娶了雖然很懊惱但不得不嫁給他的菊,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1940年,騎著高頭馬的東洋人,已經像蝗蟲一樣,遍布在平原的集市上。他們膽小怕死,到處建築碉堡。那些方頭方腦的碉堡堅固而矮小,像一個個帽子上塞一塊方巾的鬼子,猙獰地站立著,隨時準備撲上前去,或者轉身逃跑。

日本人的馬隊頻繁地侵略村莊,如同史書記載,牲畜們燒殺搶掠,無所不為。

平原的每一個日頭都叫人惶恐,人們將稻穀、家什都藏在地下,家養的牲口、雞鴨,每一天都有被橫刀殺死,淪入敵腹的命運。

可躲過一天,又可戰戰兢兢地來到明天。唯有土地表面的莊稼,在二十四個節氣裏,照常地發芽,生長,結穗,老熟。

人們很少安居在自家的房屋裏,在長江的荒灘、蓮湖、蘆葦蕩等各種野外渡過長夜,可是當日本人一從視野裏消失,他們便哆嗦著,瞬即地從樹木叢生的原野、逼仄的地道口露出來,找出藏在水溝邊的犁耙和鋤頭,去田地間繼續勞作。

菊子一家在棉花地裏種棉花,長長的田壟蔓延到地平線上,莫說一棵苗一棵苗地鋤草,即便走一個來回,日頭也偏西了。草盛苗稀的田壟,延伸出去直到遠方的另一片村莊,另一片汪汪的湖泊前。

光芒柔和的夕陽,垂掛在綠樹和湖水上。村莊冒起了裊裊的炊煙。一旦聽見高堤上放哨的鑼響,捨不得一鍋好飯的人們,便會提起滾燙的鐵鍋,心急火燎地奔向曠野深處。小孩子哭喪著臉,跌跌撞撞地跟著大人的腳後跟,手裏熟練地握著碗和筷子。

每天夜晚,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菊就和元生一起,在房後頭的菜園裏挖地道。西紅柿苗淺淺的熟土之下,根鬚已被開墾地洞的刀鏟挖斷了。它們在陽光下表面上鬱鬱蔥蔥,實際上就快要枯萎了。

挖好了地洞,將僅有的一缸稻穀藏進洞裏。外頭擱了一口破水缸,裝作是盛天落雨的樣子。

在繁盛地生長著茄子苗、香瓜、苕葉、瓜籐、玉米的土地下方,他們挖起一鍬一鍬的土,不停止地掀到地面上來。這不知事的女子,遇見兵荒馬亂的年景,也把躲難當一件鄭重的大事來過。她在地洞裏儲了醃菜壇,儲了米,還將鋪蓋安置在地洞的透光透氣處。

當村口的第一隻狗還沒有來得及吠,菊子便會從遙遠的另外一個村莊傳來的模糊的犬吠聲裏預感到甚麼。她披上枕邊的裌衣,抱起一個貼身小包袱,輕輕地叫一聲元生,元生就醒來了。

他們悄悄地打開後門,搬開菜園裏的天落雨水缸,躲進去。地洞裏土的潮氣,漸漸地被他們一天天烘乾。

菊子懷孕了第一個孩子。地洞裏頭準備了棉褥,預備她在裏頭坐月子。快要臨盆的時節,正值地面七月流火,稻穀成熟的時節。

農人們提著鐮刀,心驚膽顫、披星戴月地在田野裏收割,大地安慰著他們惶恐的心靈。

他們低頭割一壟,就會驚慌地直起腰來,望一望天空飛過的飛機,踮腳探一探地盡頭的大路,連穀穗躺在木輪車上運到禾坪上的搖動也是不安的。

狗在田野上奔跑,田鼠和野兔嗅到了血流成河的氣息,它們在田埂上的草叢裏竄來竄去。只有愚昧的農人們,還強撐著面子,用發虛的嗓音,客套地相互讚美著稻穗的飽滿。

夕陽沉沒長河,遠遠近近的村莊漸漸安靜了下來,水牛身邊的艾草煙在露水中漸漸熄滅了。繁星和月亮照耀著平原上的莊稼地,還有從四面包抄過來的雪亮的電燈光,日本人肩上的刺刀在月光裏閃爍著鋼藍色的毫無人性的寒光。

驚恐的村莊從淺睡中驚醒了,人們忙著去牽欄裏的牲口,去背穀倉裏的糧食,去叫醒床上的孩子,去將騷動的雞籠擰著走。泡菜罈子勢必得藏好,和祖宗的神龕一起。

然而,到了最後,他們發現,甚麼都不能要了,甚麼都顧不上了,唯有逃命是要緊的。

當元生挪開天落雨的破缸,將哆嗦著的菊的爹娘推下地洞,自己縮著背也要縮下去時,儘管菊的爹娘一再將自己薄薄地貼到土壁上,菊還是發覺,堆滿了糧食的地洞裏,僅僅容下一雙瘦小乾癟的爹娘。

他們弓在麻袋當中像兩個看守。菊子果斷地將水缸移回原地,她聽見水缸底磕在爹的光頭頂上,娘憂心的呼叫聲只有一半,另一半埋在土底下了。她拉起元生,跟隨著奔跑的人群,離開房屋和禾坪,向原野上奔去。

公路上的汽車聲、馬蹄聲、軍靴踏起的塵土滾滾,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槍聲響起,胡亂地打在奔跑的人的身體上。可以遮蔽的蘆葦、荊棘、茅草,莊稼地,都在不能到達的遠處。

人們一個一個,扶老攜幼,悄無聲息地跳入村前的湖水、荷塘中。衍生的浮萍、水藻、睡蓮浮在水面,遮蔽著深夜的不可測的湖水。

一柄一柄的荷梗上頂著油紙傘般的荷葉,一支一支身長妖嬈的荷花,看起來都可給人以遮蔽。

我的祖母菊驚恐地看見,沉默的人群之中,那些白髮小腳的老婆婆,骨頭硬瘦得像一條條乾魚一樣的老漢們,都毫不猶疑地,撲通一聲浸入深水之中。甚至沒有冒出一串水泡來,他們像午夜裏一群沉默的魚,被水面湮滅。

菊聞見荷葉清苦的香氣,她瞬間沉入水中,藍閃閃的閃電亮光劃破天空,照亮大地上的一切蠕動,菊沉入荷塘底部,看見頭頂的水藻在迅速地彌合。

沉在湖裏的百多口人悄無聲息,菊子不識水性,她悄悄地將頭伸出水面,摸到一梗蓮莖,荷葉正好可以蓋住她頭頂的黑髮。

她覺得脖子下的水像是雪水正在化凍,冷冰冰地,一點點沁入她的皮膚,她的肚子,她的腿腳,寒冷的疼痛逐漸刺骨,而脖子上方的蒸蒸暑氣,依然溽熱得像從灶上揭起蒸糕的濾布。

露珠落在她頭髮的熱汗裏,鹹熱地滑入嘴角。村莊的上空,到處飛著撲稜稜的烏鴉,它們的翅膀像劍刃一樣地劃破蒼黑的夜色,遠遠近近的,螢火蟲漫天地飛,幽藍的光遠遠近近地一閃一閃,微弱不堪,螢光之外的地連著黑色的天,無限拓深,無限遼遠,危機四伏卻又迫在眉睫。

茅草房被點著了,火光燎燎地照亮了村莊,日本人哇啦哇啦地亂叫著,用槍托撞開每一扇門,端著刺刀狠狠地刺向稻草堆,黑壓壓的牲口棚,柴禾堆、穀堆,一切隆起的,可能藏了人的地方。

一群大鳥歇息在樹上,拍著翅膀扯著嗓子叫道:「荷葉靈,荷葉靈,荷葉底下有個人。」

它們黑呼呼地繞著湖面,一圈一圈地飛著,拍著翅膀呲著尖尖的大嘴,衝著湖水噶噶大叫,它們集體像一群壞心腸的婦女,迫不及待地對在水下的姊妹進行落井下石的陷害;又像不懂人事的孩子,哭哭啼啼地揪扯住急於隱身的大人不放,衝著大人躲藏的地方,哇啦哇啦的大哭著。

日本人聽懂了烏鴉和喜鵲的唆使,他們抬起鋼藍色的刺刀和槍管,鬼魅一樣地圍滿了遼闊的荷塘,槍聲響起來了。有一顆子彈擦過菊子的頭髮,射穿一片荷葉,菊子看見炙熱的子彈沉入水裏,冒出一縷藍色的煙霧。

緊接著,湖裏升起騰騰的藍煙,荷葉和蓮花被子彈打斷了長梗,疼痛地落入水中。菊子嗅出濃郁的血腥氣,在水裏越淌越多,越淌越多,水面彷彿升高了二尺。

齊脖頸的水面漸漸淹到她的頭頂。夜空裏只有烏鴉鋪天蓋地的猙獰的叫聲。它們亢奮地繞著湖水飛來飛去,張著黑黑的長嘴,繼續嘎嘎地說著東洋語:「荷葉靈,荷葉靈,荷葉底下有個人。你給荷葉一刀,荷葉紅水飆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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