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吸了一大口氣。
「沒錯,孩子們,你們得離開這裏,現在輪到你們了。」
他揮舞雙臂擺出靦腆的關愛手勢。
「你們知道為甚麼,因為我不忍心再看到你們每天都是這副模樣回到家裏。我知道你們懂得保護自己,你們不會害怕,但是你們要知道,當我們是弱勢的時候,當我們是二對十、二十或一百個人的時候,放下自尊然後逃跑才是勇氣的表現,而且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
我感覺到喉頭一陣哽咽,但我曉得我不會哭。如果是昨晚,也許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但是現在不同。
「你們已經看到德國人對我們的態度愈來愈強硬:人口清查、在店門張貼告示、直接到店裏突擊檢查。今天是黃星星,明天就是逮捕令,所以必須逃離這裏。」
我抖了一下。
「那你跟媽媽怎麼辦?」
黑暗中我看見爸爸安撫的手勢。
「亨利和亞伯已經在自由區。你們今晚啟程,媽媽和我還有事要處理,之後才會離開。」
爸爸臉上浮現一抹淺笑,欠身將雙手分別搭在我們的肩膀上。
「不用擔心,俄國人連七歲的我都捉不到,難道納粹就有能耐逮住五十歲的我?」
我鬆了一口氣。總之,我們要分開了,但戰爭總有結束的一天,之後一家人自然就會團聚了。
「現在,」爸爸說:「你們得牢記我接下來告訴你們的事情。你們今晚啟程,搭地鐵到奧斯特里茨車站,買票前往達克斯,你們必須從那裏越過分界線。當然,你們沒有通行的文件,必須自己想辦法。在達克斯旁邊有個叫做阿熱特莫的村莊,那裏有人專門帶路。只要到了另一邊,你們就安全了。那裏是自由的法蘭西,你們兩個大個人在芒通,等等我會在地圖上指給你們看,很靠近意大利邊境,你們去找他們。」
莫里斯提高音量。
「那搭火車呢?」
「 不用擔心,我會給你們錢。千萬要注意不要弄丟、也別讓人偷去。我會給你們五千法郎。」
五千法郎!
就連之前大幹幾筆的夜裏,我的口袋裏也從沒超過十法郎!這可是一大筆錢啊!
爸爸接著說下去,我從他的語氣知道這是最重要的部份。
「還有,」他說:「你們必須明白一件事,你們是猶太人,但是絕對不要承認。聽好了:絕對不要!」
我們兩個同時點著頭。
「就連你們最要好的朋友也不能說,說悄悄話也不行,一概否認到底。你們給我聽好了:否認到底。喬瑟夫,過來這裏。」
我起身走近爸爸。這時候,我根本看不見他的臉。
「喬瑟夫,你是猶太人嗎?」
「不是。」
爸爸一巴掌打在我臉上,聲音又響又亮。他從來沒有這樣打過我。
「說實話,喬瑟夫,你是猶太人對吧?」
「不是。」
我沒發現自己是在吶喊,一聲決絕、篤定的吶喊。
爸爸站起來。
「很好,就這樣,」他說:「我想我已經把事情都交代完畢,現在一切都講清楚了。」
我的臉頰依舊灼熱,但打從一開始我心裏就有個揮之不去的疑問,我必須得到答案。
「我想要問你:猶太人是甚麼?」
這次爸爸打開莫里斯床頭上的綠燈罩小燈。我很喜歡那盞燈,它散發出柔和、溫馨的光線,但我之後再也見不到了。
爸爸撓撓頭。
「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喬瑟夫,事實上,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我們看著爸爸,他覺得似乎有必要繼續說下去,畢竟剛才的回答看在孩子眼裏就像是種逃避。
「從前,」他開口:「我們生活在某個國家,後來被趕了出來,四處流浪,過程中經歷過幾次我們現在面臨的處境。這種事持續上演,每當有人驅趕猶太人,我們就得離開、躲起來,等到那些人累了為止。好啦!準備開飯了,吃完飯你們立刻出發。」
我不記得吃了甚麼,記憶中只留下湯匙敲在盤緣的細碎聲響,還有一些要水、討鹽之類的低語。在門邊的藤椅上擺著我們兩個的斜背包,衣物、盥洗用品和摺好的手帕把它們塞得脹鼓鼓的。
走廊的時鐘敲響了七點鐘。
「很好,就這樣,」爸爸說:「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在你們背包的拉鏈口袋裏有錢,還有亨利和亞伯的詳細地址,等等我會給你們兩張地鐵票。去跟媽媽說再見,然後出發。」
媽媽幫我們把手穿進外套的袖子裏,圍好圍巾,接著拉高我們的襪子,手裏忙個不停,還一邊在微笑,但是她的眼淚卻不停掉下來。我能感覺她淚濕的臉頰貼著我的額頭,她的嘴唇同樣是濕的,帶著鹹味。
爸爸攙扶媽媽起身,接著放聲大笑,那是我聽過最虛偽的笑聲。
「這是在幹嘛,」爸爸大聲說:「他們又不是一去不回,而且也不是剛出生的孩子!快去,上路吧,孩子們,我們很快再見。」
爸爸迅速吻別我們,兩隻手把我們推到樓梯口。我拎起沉甸甸的背包,莫里斯推開邁向黑夜的門。
至於我的父母,他們並沒有下樓。後來我才知道,當我們離家之後,爸爸依舊站在原地,閉上雙眼,輕晃身子,撫慰著無從追溯的悲痛。
在無光的夜裏,在宵禁警報即將發佈的冷清街道上,我們消失在黑暗之中。
童年結束了。◇(節錄完)
——節錄自《一袋彈珠》/ 木馬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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