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中國近現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蔡元培先生,很多人第一念無疑聯想到的是北京大學。曾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以「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原則治校而聞名遐邇,而他愛才、惜才,亦在歷史上留下了不少佳話,其欣賞的人才中就包括他的女婿林文錚。
被蔡元培賞識的一對諍友
1925年,國際工藝美術學展覽會在法國巴黎舉行。當時在法國考察的時任中華民國政府教育部部長的蔡元培也前往參加。令其欣喜的是,展覽會中展出的有中國留學生林風眠轟動畫壇且獲得金獎的國畫《生之欲》,而擔任中國館法文秘書的另一位留學生林文錚,也獲得了蔡元培的賞識。
蔡元培在展品目錄上寫的序言,由林文錚譯成了法文。而林文錚用法文寫的一篇介紹中國美術的論文,因文筆優美,邏輯性強而被蔡元培帶回國內,給長女蔡威廉一讀。
蔡元培鼓勵才華橫溢的林風眠、林文錚努力學習,並在學成後回國效力。臨行前,蔡元培還給生活困頓的林風眠留下了三千法郎作為資助。
受蔡元培賞識「二林」既是同鄉、同學,也是一對諍友。出生於印尼的林文錚14歲時才回到家鄉廣東省梅州市梅縣區,就讀梅州中學。在那裏,他結識了林風眠。林風眠頗有繪畫天賦,而林文錚則博覽群書,頗具演講才華。林文錚還被推舉為中學詩社社長,成員有50多個。
林文錚中學畢業後,在1920年初與林風眠等人一起前往法國留學,其生活費用主要是靠家鄉宗族公嘗的助學費、親友資助。在補習一年法文後,林文錚考上了巴黎大學,主修法國文學,選修西洋美術史。深知自己求學不易的林文錚,勤奮好學,學習成績優異,也得到了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愛。而林風眠則就讀於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二林」的友誼更加深厚。
當時的林文錚口才好,有組織能力,善外交,也因此被留法中國學生們推舉為海外藝術運動社社長,並由他草擬學會宗旨。而風度翩翩、才華橫溢的林文錚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姑娘的青睞,最終他與在巴黎大學中文系的女生瑪利亞相知相戀,二人如膠似漆,讓很多人羨慕不已。
1927年夏,林文錚大學畢業,在求職無門之際,收到了中華民國教育部的聘書,任其為全國藝術委員會委員。因為瑪利亞父母反對女兒跟隨林文錚回國,他只能依依不捨告別自己的戀人。這一別竟是永別。陷入思念中的瑪利亞很快香消玉殞。
回國後不久,「二林」在蔡元培的推薦下,在新成立的杭州國立藝術院(後改為杭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任職,28歲的林風眠為院長,成為當時中國最年輕的大學校長,外向的林文錚則任教務處長兼西洋美術史教授。
二人珠聯璧合,使杭州藝專發展一帆風順,在1928至1938年十年間,學院培養了大量藝術人才,譬如著名畫家趙無極和吳冠中。而今天中國美術學院的前身就是杭州藝專。
成為蔡元培乘龍快婿
在杭州藝專西畫系,有一位美麗典雅的女教授叫蔡威廉,她是蔡元培的長女,曾隨父親去法國、德國、比利時留學,她不僅擅長畫油畫肖像畫,而且具有深厚的德文、法文功底。1929年她的肖像畫首次在上海「全國第一次美術展」中展出,轟動畫壇。
氣質不凡的林文錚在杭州藝專初識蔡威廉,即對她產生愛慕之心,但自認高攀不起,所以不敢表白。而蔡威廉早已從父親那裏了解到了林文錚的才華和人品,因此開始主動追求林文錚。蔡元培亦有意選林文錚為自己的女婿。1928年11月,林文錚和蔡威廉喜結連理,並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婚後,夫妻二人十分恩愛,而且比翼雙飛,林文錚要做中國的巴爾扎克,蔡威廉要做中國的達芬奇。蔡元培則告誡林文錚不要從政做官,而是要把一生精力投放在藝術事業中去,在杭州國立藝專幹一輩子,幫助林風眠把學校辦好。
十年效力杭州國立藝專期間,年富力強的林文錚不僅使學校運轉正常,而且在教學之餘,撰寫學術論文,其深受師生們的尊崇。
國難家難 皈依佛門
舒心、安穩的日子隨著日軍的侵華而被打破。1937年11月杭州陷落,林文錚和家人跟隨著杭州藝專的師生內遷到湖南沅陵。一年後,國民政府教育部下令北平國立藝專和杭州藝專合併,改名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同時廢除校長制改為委員制,林風眠為主任委員。而林文錚在曾追求蔡威廉不得、後身居高位的國民黨要員張道藩的暗中作祟下,被迫離職。
不久後,失去了得力助手的林風眠也不得不辭去主任委員之職。其後,他在遷到重慶的國立藝專任職,直至中共建政。
至於林文錚一家則隨著難民隊伍到達了昆明。經過半年的奔波,好不容易在西南聯大找到一份教職:林文錚教西洋文學史,蔡威廉教法文。此時無論是居住條件還是生活質量,都與此前有著天壤之別。
1939年夏季的一天,蔡威廉痛苦地生下了一個女嬰,產後數小時,她在床前的白壁上用鉛筆畫出新生女兒的肖像,並寫上「國難!家難!」不料,這竟成為了她的絕筆。兩天後,這位女畫家離世,年僅35歲。這個女嬰的大名是林征明,因是在國難期間出生,林文錚為女兒取了一個小名「林阿難」。
著名作家沈從文,曾在回憶錄中詳細記下了蔡威廉一家1939年的生活狀況:「房子那麼小,大雜院那麼亂,想安靜作畫是不可能的。初來僱的本地傭人照例不合適,做不上3天又走了,做主婦的就得為一家大小8口做飯。5個孩子雖然都很乖,大的是個女孩,家務事還能幫點小忙,提提水,爐子裏加加松毛,拌和稀飯,最忙的自然還是主婦。並且腹中孩子已顯然日益長大,到四、五月間即將生產。……聽我和孩子招呼時,就轉身對我笑笑,我心中總覺得很痛苦。生活壓在這個人身上,實在太重了,微笑就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表示。想用微笑挪開朋友和自己那點痛苦,卻辦不到……」
文中的主婦正是蔡威廉。沈從文在聽說蔡威廉去世後,曾感嘆道:「死的直接原因是產褥熱,間接原因卻是無書教,無收入,怕費用多負擔不下,不能住醫院生產,終於死去。人死了,剩下一堆畫、6個孩子。」想來他們那時的處境是何等的糟糕。
避走香港的蔡元培在過了些時日後才知道長女離世的消息,傷痛難抑,其後又因失足撲地,身體愈發不好。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去世,臨終呼喚著「威廉」的名字。
同樣受到沉重打擊的還有林文錚,失去愛妻的他痛不欲生,為表達自己真摯的情感,他皈依了佛門,成為一名居士。他還常常揮淚作詩懷念亡妻。而生活的困苦也讓他為了生計不辭辛勞,教學之餘為報社、雜誌社撰寫文章。
抗戰勝利後,林文錚被聘為北京中法大學教授,而他的6個兒女也在祖母的撫養下逐漸長大。他的大女兒林探閣在1948加入了中共。
二十年牢獄之災
中共建政後,為加強對知識份子的控制,中共於1951年進行全國院系調整,中法大學解散,而拒絕民國政府邀請去台灣的林文錚被安排到中山大學。1953年,他又調到南京大學任教,講授外國文學史。一年後,業已五十多歲的他與南京大學出版科的校對員連棣貞結婚。
此時,林文錚與蔡威廉的孩子或者已經工作,或者在校讀書,林文錚也有了更多的時間著書立說,他把幾十年蒐集起來的資料進行整理,準備寫一部反映民國知識份子生活工作為題材的長篇小說。然而,他最終沒有躲過中共的暴風驟雨。
1957年,毛和中共誘騙知識份子「大鳴大放」,給中共提意見。林文錚在一次會議上發言時向中共當局提出了幾點合理化的建議,他的發言博得了熱烈的掌聲。讓其始料未及的是,這次發言換來的是一頂「右派」的帽子。其後不久,在當年的11月,他又因加入「反動會道門」被判刑二十年。這一年,女兒林征明考上了浙江農業大學。
因為入獄,林文錚的兒女們、親友們也受到了各種株連,八十多歲的老母則哭瞎了眼睛。幸運的是,林文錚的妻子連棣貞無視周圍人的冷眼,並沒有拋棄丈夫,反而與之甘苦與共,除了常去探監外,還百般照應婆婆。
為了照顧好雙目失明的婆婆,連棣貞離開南京到廣州娘家處謀生,在親友的幫助下在一間小學教書。後來婆婆被林征明送到林文錚的妹妹家後,連棣貞也經常去探望。二人感情至深。
令林文錚痛心的是,在他入獄後,不僅住房被中共當局代管,而且他花費了幾十年的心血積累不來的寫作資料、詩稿、書籍,也被保姆的兒子當作廢紙賣掉了。
在監獄期間,林文錚曾做過一段時間糊火柴盒子。當人們知道他是留法的教授後,都對他十分敬重,監獄管理人員也給予其一定照顧。但這慢慢長夜是何等的熬人啊。
而連棣貞在文革爆發後,被以「 反革命家屬」之名揪鬥、遊街、關押,受盡了折磨。1968年冬天,她被迫與林文錚辦理了離婚手續。之後一直精神抑鬱,兩年後不治而亡。
結語
1975年,中共當局要將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譯成法文,但卻找不到合適人選。行家告知當局,惟有林文錚方可勝任。經中共高層批准,林文錚在獄中開始翻譯這本書。
一年後,被關了20年冤獄的林文錚出獄,住在女兒林征明家中。此時他已是個進入風燭殘年的老者。文革結束後,中共搖身一變,恢復了其所有的待遇,歸還了其住房,他又可以講學、寫文章了。只是垂垂老矣,心有餘而力不足。
1989年,歷經磨難的林文錚在杭州病逝,享年87歲。
而林文錚的諍友林風眠在文革期間則被打成了「黑畫家」,淪為階下囚,坐牢5年。他精心創作的上千幅畫也在抄家時被付之一炬。文革結束後,他獲准出國探親,後定居香港。1991年辭世。
是誰讓才華橫溢的「二林」遭遇如此慘痛的人生,荒廢了大好的年華,浪費了藝術生命,還用多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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