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口水滿天飛的世界裏,麥肯是個實際動腦與動手的人。他的話不多,除非你直接問他,而這又是多數人知道應避免的事。當他真的說話時,你又會納悶他是否是個外星人,因為他對人類思想與經驗的看法和每個人都不一樣。
問題是,他的道理通常讓人不舒服,因為這個世界上,多數人寧願只聽自己習慣的論調,而那些論調通常都乏善可陳。認識他的人大致還算喜歡他,只要他不表達自己的想法就好。他真的開口講話時,他們也不會不再喜歡他──只是他們都會對自己不再那麼滿意。
麥肯有一次告訴我,他年輕時會比較自由地表達心聲,但他承認這種言談多半是一種掩飾傷痛的生存機制,最後常常會把自己的痛苦發洩在周遭的人身上。他說他有一種指出別人的錯誤並加以羞辱、同時又維持自己虛假的權力感與控制感的方法。聽起來不太討喜。
行文至此,我回想自己向來認識的麥肯──相當平凡,絕對不是明顯特別的人,除非真正認識他的人才會這麼想。他將屆五十六歲,而且相當不起眼,是個微胖、頭髮漸禿、矮小的白人,很多男人都可以用這些詞語來形容。你在人群中可能不會注意到他,他在每周進城一次開業務會議的地鐵裏打盹時,你若坐在他旁邊可能也不會覺得奇怪。他在野貓路上家中的小辦公室完成大多數的工作,賣的是我不會裝懂的高科技組件:就是能讓一切跑得更快的小玩意兒,彷彿生活中的一切還不夠快似的。
你不會明白麥肯有多聰明,除非你剛好偷聽到他可能正在和專家進行的對話。我曾經聽過,他說出口的語言忽然不太像英文,我發現自己難以理解如寶石之河般滔滔湧出的概念。他幾乎對任何事都能言之有物,即使你感覺到他對事物有著強烈的信念,但他就是有種溫和的方式,能同時讓你也保有自己的信念。
他最喜愛的話題都是關於上帝與創造,以及人為甚麼相信自己所做的事。他會眼睛一亮,嘴角上揚,露出微笑,而且忽然像小朋友般,疲憊消融了,人也變得年輕不老,興奮得幾乎無法自抑。但同時,麥肯又不太篤信宗教,他與宗教似乎有種愛恨交織的關係,甚至與他懷疑的上帝之間,也是這種憂鬱、遙遠、冷漠的關係。小小的冷嘲熱諷偶爾會從自製的縫隙中流出,像從他內心深井中射出的尖銳毒箭。雖然有時我們倆在禮拜天會同時出現在當地的傳統教會(我們喜歡稱呼那個教會叫「聖約翰浸信會第五十五獨立聚會所」),但是你可以看出他在那兒不太自在。
麥肯和小娜已結縭三十三年以上,過著相當幸福的日子。他說小娜救了他的命,也為此付出了珍貴的代價。出於某種難以理解的原因,即使我感覺他早年曾嚴重傷害過她,但她現在似乎比以往更愛他。我想既然我們的傷害多數都由關係而來,所以療癒也將從關係而來,我也知道對局外人而言,上帝的恩典很少是合理的。
無論如何,麥肯娶了條件比自己好的人。小娜是維繫家人情感的接著劑。麥肯在一個有著大片灰色地帶的世界裏掙扎,而她的世界則多半黑白分明。小娜自然而然地擁有許多常識,她甚至不認為這是一種恩賜。她為了養家而放棄了追求當醫生的夢想,但作為一名護士,她在自己選擇的照料癌症末期病人這份工作上,已經有傑出的表現,也獲得不少讚賞。麥肯與上帝的關係是寬廣,小娜則是深入。(待續)◇
——節錄自《 小屋》/ 寂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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