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早抵達了淡水,很自然地往河邊走去。這突然露臉的春日陽光,讓人心情也放鬆了起來,我找了可以看見河景的二樓咖啡館坐下,開始認真想,等會兒要說甚麼。很多年前接到一份書稿,書名是《我的反動自述》,我居然對作者說,「我」如果是知名人士,他的反動自述才會相對引發他者一讀的興味,所以我把書名改成 了《出中國記》,捨了余英時教授建議的《半生憂患出長安》,當時充滿一種白目的愚勇,而今天這個問題同樣落到自己身上:誰會對你的故事有興趣呢?
如果不是這次的邀約,我的確沒有理由再回淡江校園。淡水河邊是另一回事,畢竟也可當成風景區。回學校還有一件事令我遲疑,我不確定132級的克難坡,我還能不能一口氣爬上去?我將近30年沒爬了,雖不是老翁,但也不甚有把握。在淡江的必修學分中,還有一堂爬觀音山的課,我始終藉口推辭,終究是懶。
但這個難題很快解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學弟到車站接我回校園,第一次以專車接送的方式回返,心情有點複雜,好像真是個角兒,雖說也是一種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鄉情。校園裏的變化很多,多了很多建築物,以前很容易看到河和海,現在要有特定的角度,我突然想起新生訓練的時候,當時的張建邦校長對著我們這群新鮮人說,要把淡江變成東方的哈佛。我不知他怎會講出這句話?為何不是劍橋呢?我不知為何仍然記得,我一直到大四在側門書攤工讀時,翻著《哈佛瑣記》看著山下的淡水河,還在想像東方哈佛的樣子。
現任系主任的殷善培學長(大我一屆)說,有一次請系友學長的王文進老師回系上分享淡江往事,王老師說了一句話讓他印象深刻:再一次流浪,夢中的故鄉就是淡水。當殷學長提起的時候,我也想起了這句話,那是在大一的「文學概論」課堂上聽到的。我第一次聽到時並沒有感動,只覺得濫情:但這次再聽到時,卻不再反駁了。退伍以後,我做過幾次關於淡水的夢,我夢見自己踢著正步從淡江戲院後的河濱一直踢到淡水農會的穀倉,一個美麗英式的綠色穀倉。這個夢境的印象很深,因為通常夢境是黑暗的背景,但我卻記得夢中河邊的水光。有一次和汪其楣老師閒聊,可能言談間不自覺流露一種在淡水四年的驕傲(因為真沒有甚麼豐功偉業可以稱述),汪老師說話了:你們這些在淡水念過書的人是怎麼回事?怎麼老把淡水當成你們的?其實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這種心態:到底誰把我們的淡水鎮改名?鎮就是鎮,怎麼會是區呢?
到了演講現場,學長來了,過去的助教,現在的專任教授也來了,連一位人瑞級的學長也來聽我演講,真是尷尬,我的經歷真有甚麼可說的嗎?不過,我還是誠懇地對那些沒睡著的學弟妹們說:要相信閱讀的力量,保持閱讀的習慣,會有不同的視野,也讓自己深化。我這麼說是因為我從退伍以後,一直以閱讀彌補過去的空白,雖然,那樣的空白晃盪,曾是我的內心反照。
一近三十年不見的同學,特地從南投開車北上,聽我演講,講這三十年的故事,讓我感動莫名,但誰沒有故事呢?滄桑就顯現在我們的白髮裏,而我們的眼裏也有或多或少的哀傷印記。
這真是個美麗的春日,我並沒太多感傷,但還是遺憾,遺憾過去文學院獨享的圖書館,如今併入新的總圖書館,那個圖書館中的四庫全書書區,曾是我個人假寐小憩的秘境,雖然我從來也不使用他的查詢功能,擺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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