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時,我們從心靈往外望,看見別人的生活與身外的世界。
一次一次的旅行過後,感覺自己與生活有一種天長地久的誠懇相守,一種糟糠生活絕不相棄的真情。
爸爸與鏡頭
爸爸拍的照片很少是成功的,我指的是他晚年之後掌鏡的作品。
事實上,爸爸從很年輕就接觸攝影。在我還未出生的時候,媽媽說台東永樂街的家裏已經有暗房,爸爸會自己沖洗照片。媽媽學生時代因為代表高雄女中跟屏東女中賽球而認識彩英阿姨,終身結為至交。彩英阿姨也是年輕就愛攝影,聽說後來我們家沖洗的工具,阿姨用得比爸爸多。三十幾歲後一直到六十五歲退休,爸爸因為工作忙碌已很少接觸相機,等晚年有空,他對晚輩手中拿的新時代產品有了一點敵意,也很陌生。但兩個女婿都很愛攝影,他對他們簡直有點煩,怎麼相聚的時候,他們的相機從不離手。
爸爸是很喜歡相機、顯微鏡、羅盤這些東西,但不知道為甚麼,我們會給他買顯微鏡,買放大鏡,買各種各樣的羅盤,卻沒有人送他一台相機。我們不送他相機的理由跟整天阻止他吃蛋的心情似乎有一點接近,好像大家都不怎麼信任爸爸。
記得好久好久以前,爸爸曾經想要接受新式簡便相機。有次姐姐一家跟我們一家在聖荷西的公園烤肉,爸爸想幫我們大家拍個合照。他對照相這件事的觀念與眾不同,一是絕不以獵物的眼光補捉鏡頭。兩家大大小小十幾個人在遊戲與享食中要成軍已是不易,但爸爸的基本要求是照片中的每一個細節都要很清晰完美。所以一群像小猴般的孩子們在過久的對焦中終於潰不成軍,一哄而散。從此,大家對爸爸的兩件事開始敬而遠之:一是阿公要照相,二是阿公的禱告。
爸爸到現在還沒有受洗,但十幾年前開始,媽媽就對他傳教。起先爸爸是不肯的,因為他說自己心中的神祇有我當時已經過世的祖父母。但,慢慢的,他也會去教會。我感覺所有屬於宗教的生活活動,爸爸最喜歡出聲禱告。
我認為爸爸之所以不排斥禱告的原因,是因為他難得有發言的機會。平日家中有我們幾個愛說話的孩子們和口才便給的媽媽,非常不擅言詞的爸爸在年輕時很不愛說話,更不愛社交活動。他老了之後才剛開始了解交談的快樂,每次才要細細回想,娓娓道來之前,反應快、記憶好的媽媽總會攔截在前說:「這個我來說比較清楚。」但謝飯禱告不一樣,媽媽因為急於讓爸爸早一點進入教會生活,只要爸爸願意開口禱告,她很樂意讓出這個講話的機會。
爸爸的禱告真太有趣了,完全符合陳之藩謝天的概念和暢所欲言的自由。我們在聖荷西那天,不只拍照因為對焦太久而群情躁動,謝飯禱告時,也因為族繁不及備載而燒焦牛排。原因是,爸爸實在是很好的一個人,他真心感謝我們能齊聚在美國的恩賜,又在這樣一個晴天麗日中享受美食。於是,就從姐夫家的家人提起,再談到我的夫家,又想起哥哥們不能同來。總之,話還沒講完,我們就先聞到烤肉架上陣陣催人的焦味。這次,是我那凡事精明務實的母親先從莊重的謝飯禱告中不顧一切地抽身,接著我們全都呼應而上。於是原本圍聚成圓圈低頭的眾家人,只剩還在點名的爸爸兩掌交握,一片真心誠意的代替我們大家感謝這豐盛的一餐。此後,每到重要聚餐,大家似乎比較期待由媽媽來帶領禱告;她會根據當天桌上的食物宜冷宜熱來決定禱告詞的長短。
爸爸看著大家拍照也難免有手癢難耐的時候,但他終究是很客氣的人,只有過幾次問我們借相機,或建議要幫我們拍幾張照片。但,就如我一開始提及,爸爸的拍照很少有成功的作品。這有可能是八十幾歲的眼睛不夠好,更有可能是因為緊張,而且對新式相機的陌生,於是只求在匆匆按下快門前我們大家不要再一走了之。
但我喜歡爸爸按下四次快門之後,才幫我跟Eric在美術館中拍下一張清楚的照片。我更喜歡在梨花大學那一天,Eric麻雀在後地捕捉到爸爸幫我們拍照的可愛模樣。(待續)◇
——節錄自《旅行私想》/ 天下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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