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晛瑞,1980年出生於北韓,身為軍人的父親因貪污罪名入獄,出獄後自殺身亡。1997年李晛瑞非法越過鴨綠江到了中國後被認為叛逃,便再也無法回到家鄉。2008年成功尋求政治庇護而到南韓首爾。從南韓外國語大學畢業的她,近幾年經常在國際舞台上演講,呼籲大眾關注人權問題及北韓的現況,為其他「脫北者」發聲,也幫助近親逃離北韓。

在我抵達上海的這年,約有一千七百萬人住在這座大都會裏。其中,朝鮮族的人口並不多,只有約八萬人。其中約三分之一是僑居於此的南韓人,剩下的三分之二則是韓裔中國人,而這就是我偽裝的身份。 

全亞洲最繁忙的大城市

譽恩跟我直接來到一個叫做龍柏的地區,因為那裏有一座繁榮的小南韓城。那天結束的時候,我們非常幸運地找到了一間狹窄、破舊,但是租金相對便宜,而且還不用付押金的兩房公寓。屋裏提供了一台小小的電磁爐,還有一個會漏水的水槽。窗外可以看到一處工地,整個晚上都聽得見工地裏傳來違法的鑽洞及敲打聲。

我們不介意,都覺得自己被賦予了一個新的機會。人生裏有三次機會。這次,我把握住了一個。
我計劃先找一份餐廳的工作,然後再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機會。事情又一次立刻發生了。上海瞬息萬變。不到一天的時候,譽恩跟我就在附近的一間餐館裏一起找到了工作,我在櫃檯,她在外場。

為了註記這個新的開始,我又換了名字。這次,我決定要叫自己蔡尹希。這是我的第五個名字。在瀋陽的時候,我告訴過太多人自己來自北韓。我得要把這一切連同舊名順香一起埋葬。

譽恩覺得不可思議。「呃?為甚麼?順香有甚麼不好嗎?」

「命理師說這個名字會帶給我好運。」我變得慣於撒謊,就連自認跟我很親近的人也照騙不誤。

白天的時候,陸家嘴的摩天大樓總因煙霧而顯得灰曚曚一片。入夜以後,這些摩天大樓都顯露出明亮晶瑩的五顏六色。每一幢大樓都有自己的個性,它們的頂端形成了一個個發光的環狀珊瑚礁,它們在底部用能夠變幻出各種可動式圖像的巨型電子廣告牆彼此爭奇鬥豔,吸引路人目光。廣告牆上,有把足球踢進球門的Nike球鞋,還有倒進一個LED泡沫閃閃發亮的杯子中的可口可樂。

抵達上海以後不久的某天晚上,我沿著淮海路狹長的精品路段逛街,經過一個又一個金光閃閃的鑽石首飾跟昂貴的西洋手錶。我發現自己不單只是在另一個國度;跟我從小長大的國家相比,這裏根本就是另外一個宇宙。這裏的人都著迷於賺錢、追星,以及名望。

我原本很害怕有人會對我的過去有所好奇,但在上海,沒有人在意你來自何方,只要不是偷渡客就好。靠著房地產、股票,或零售商品,你有機會一夕致富。這座城市向有膽識、有野心、有智慧的人敞開大門。而對那些沒有資格待在這裏的人而言,上海則顯得冷淡又殘酷。

如果我要逃離服務生的生活,我就得拿到這座城裏每個偷渡客都一心想望的東西:一張合法的身份證。沒有這張至關重要的小東西,讓我沒辦法擁有更好的工作機會。缺少一張身份證,就沒有機會獲得一份薪水較高也更有意義的工作。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面,我偷偷詢問南韓城裏的其他女服務生。許多偷渡客都被光輝燦爛的上海城所吸引,而她們通常都會在餐館找到第一份工作。其中一些女孩子一定有透過某種辦法拿到了身份證。有幾個人承認她們的身份證是假的,但我對這種做法持保留的態度。這麼做有很大的風險,萬一警察發現你拿的是假證件,後果可不是鬧著玩的。最安全的做法,是從某人的手上買來一張真的身份證。為此,我需要一個中介。

我遇見的第一個中介,是其中一個服務生介紹的,他開的價碼等同台幣五十六萬元,我告訴他那算了。第二個中介甚至開出了更高的價格。這樣的情況,讓我想起了長白縣的黑幫。任何人只要知道我是偷渡客,都會想佔我的便宜,他們根本沒甚麼意願要幫我,只是想從我身上儘量多揩點油罷了。

為了避免又招惹上黑幫,需要一個更好的策略,我得編造一個故事。

溫和清爽的春季轉變成了慵懶的夏天。這是我在上海的第一年。工作了一天以後,我跟譽恩到一家冰淇淋店休息。隔壁桌有個男人想跟我們搭訕。他是一個韓裔中國人,三十多歲,在南韓城開了一間店。我發現他有點醉。不知道怎麼聊的,話題聊到了他的阿姨身上。

「她專門幫想嫁給南韓男性的女人找對象,」他說。「你們不覺得很扯嗎?」

我下意識地嗅到了機會。「我想要去南韓唸書,」我說。譽恩轉過來盯著我看,彷彿我忽然長出了第二顆頭顱似的。「但我年紀太大了,沒辦法申請學生簽證。我得想辦法讓自己年輕個幾歲才行。」

「那就需要一張新的身份證。」他幫我下了結論。也許他本來是想要在兩個冰淇淋店認識的漂亮女孩面前耍帥,但他忽然變得很想幫上我的忙。

「我來幫你問她,看看她那邊怎麼講 。」

他抄下了我的電話號碼。

幾個星期過去了。夏天的熱氣延續到了九月,然後溫和又舒適的秋天就來臨了。彼時,我已經忘記了那個在冰淇淋店認識的男人。接著,在十一月份,也是我在這座城市的第一年的尾聲時,一個不熟的號碼打了電話給我。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搞清楚電話那頭的女人在說些甚麼。她是那個在冰淇淋店認識的男人的阿姨。她要我去哈爾濱找她,她會幫我弄到一張新的身份證。

「謝謝你。」我說。哈爾濱 ……在哪裏啊?

「就在距離上海兩千公里遠的東北地區深處。」我問譽恩的時候,她這麼回答我。她為此大笑了好一陣子。

我跟餐廳的經理撒謊,說我母親生病住了院,我得去探望她。我買了一張到哈爾濱的車票。這趟前往東北地區的旅行花了我將近兩天的時間。我從上海宜人的冬季出發,衣著過於單薄地抵達了下著大雪、氣溫低於零度的東北地區。我在哈爾濱只停留了兩個小時,但這樣的時間已經足夠我去拜訪一個嬌小,渾身裹著皮草,宛如森林裏的小動物的女士。在拍完一張正式的大頭照以後,我就搭了火車回去。

一個月過後,一封信件寄到了我的公寓。我打開信封,把我的身份證拿在手裏。我的新名字叫做樸順子。

順子。我嘆了口氣。我的第六個名字。

住在哈爾濱的女士告訴我,這個身份的持有人是一個罹患了精神疾病的韓裔中國女孩。她的父母想要藉由販售她的身份證,來幫她籌措醫藥費。這張身份證幾乎讓我花光了在上海的所有積蓄,但現在我是合法的中國公民了,或至少,我可以假裝自己是中國公民,而不用擔心被人發現自己的真實來歷。

彷彿感應到了我的新身份,不出幾天的時間,上海市就幫我揭開了簾幕,讓我迎向更光明燦爛的日子。(待續)◇

——摘自《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愛米粒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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