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Fotolia

香蕉在香港是最常見的一種水果,港九街市、超級市場隨處可見,巴蕉、大蕉、皇帝蕉,幾乎四季都有,而且價廉物美。來香江三十多年了,吃過無數次香蕉,每次吃香蕉心中都會隱隱然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1965年9月,去寧夏生產建設兵團的手續已經辦妥,軍裝也發了,只等時日一到就啟程。那些天,我穿著一身綠色的軍裝煞是精神,走路都輕飄飄的,時而去與同學聚會,時而去照像館留影,走在街上總是引來很多注目的眼光,心裏美滋滋的。有的小孩子叫我解放軍姐姐,我向他微笑著擺擺手,有個小孩叫我解放軍阿姨,我羞得加快了腳步,落荒而逃。

那時我是何等的青春年少,憧憬著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心早已像紙鳶一樣飄走了。整天眉飛色舞,輕輕鬆鬆、興奮、自豪之餘,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空虛,自己也說不清,隱隱約約感到自己要去很遠的地方,去做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那些天親鄰都來看望,同學都來問候,我成了令人矚目的人物,一種莫名的空谷足音的虛榮心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滿足。

離走的日子只剩下兩天了,晚上媽媽從籃子裏拿出一個紙包,裏面有四條幾乎變成黑色的香蕉,媽媽說:「這是南方的水果,天津不常有,你到大西北就更吃不到了。」媽媽邊說邊剝皮,我吃了一條又一條,忽然想到媽媽,可媽媽說甚麼都不吃,在我推推讓讓下只咬了一口。

夜很靜很靜,昏黃的燈光暗淡極了,媽媽看著我說:「走了,想家不?」「不想,這個家有甚麼好想的。」我衝口而出。「想我不?」啊!這個問題還從來沒想過,只知道自己就像離巢的雛鳥,就要衝向藍天去野外探險,只覺興奮沒想別的,我環顧四周不知怎麼說好,媽媽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顯然很失望。我頓覺很內疚,和媽媽說:「學校說出身不好,永遠不給找工作,不去支邊,就變成社會渣滓,將來就得做黑人,您也沒有工作,我找不到工作,留在城裏吃誰啊?我支邊是響應黨的號召去革命的,正是由黑變紅啊。」

媽媽沒說甚麼,只是撲簌簌的流淚。忽然我的心猛地下沉,一種不知所措,一種朦朦朧朧的清醒……我好像才意識到這一去就沒有回頭的預兆,在這之前我有一種錯覺:總以為這是一次遠征還會回來,現在米已成炊,終於抑制不住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離去的那天早上媽媽把裝好的袋子又重新再裝,一包包使勁往裏塞,生怕忘掉一樣會令我受苦挨凍,邊收拾行李邊告訴我甚麼東西放在哪裏了讓我記住。我望著媽媽惆悵難過的樣子,才嘗到離別的滋味,我不忍心看她一眼,媽媽心裏裝著千言萬語,但她甚麼也沒說,我知道她是怕我難過。

天津東站人山人海,擠滿了送行的人們,一千個叮嚀,一萬個囑咐,說不盡的心聲,訴不完的親情,一派生離死別的悲景。我校共去23人,都到齊了準備上車,我再次尋找媽媽的蹤影,看到了:姐姐和二嫂分別攙扶著她的兩臂,二哥站在前面,四個人均已成了淚人,我不敢看他們,朝著地下點點頭,甚麼也沒說就上車了。

好不容易找了個窗口的位子,頭和半個身子都伸出去,這樣媽媽一下子就看到我了,由哥哥在前邊開路,媽媽也擠到了窗口,嘶啞地喊:「西北風硬,沙……」已泣不成聲,我的心緊縮著,像裂成幾瓣,淚水決堤而出。

忽然火車顫抖了一下,像是被鐵錘敲了一下似的,頓時人海沸騰,哭聲震天,下面的人們開始騷動了,急切地呼喊,像一群迷巢的蜜蜂亂撞亂碰,車上車下都擺著手,這時的語言蒼白無力了,聽到的只有哭聲,車上的、車下的。隨著列車的笛鳴和滑動,把兩股哭聲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長……
我相信那聲音會飄向蒼穹,飄向太空,揉合於宇宙之中。這一天是1965年9月8日。

雲海

機身微微的顫動,於是驚覺地繫好安全帶,機翅在輕輕的顫抖中開始慢慢的滑行,如嬌健的滑冰運動員已穿好冰刀跑鞋,展開雙臂,一顯英姿。隨著隆隆聲的加大,飛機快速地在跑道上滑行起飛了。 

透過機身的玻璃窗,看到美麗雄偉的赤臘角機場大廈傾斜了,瞬息間不見了,如燕的鐵鳥振翅向高空挺拔,離心力使耳膜嗡嗡作響,下面的建築物、大廈、街道井井有序迅速地縮小,像貨櫃,像積木,像火柴盒,像凸凸凹凹的電子板,鐵鳥迎著氣流不停地震動雙翅,不停地繼續往高處挺拔,機外的白雲如萬匹野馬在草原奔騰而過,如山洪傾瀉而下,不容多看,下面已像隔了厚厚的沙窗,沙盤般已很難分辨了。 

鐵鳥仍然振翅高拔,這時窗外變成一片白板,我的心,不,我的整個身體,從頭穿到腳像有一條繩索拉著,飛得越高,拉得越緊,如紙鷂在空中自由遨翔,它的根仍與地面緊接著。機身腹下盡是白茫茫坦蕩蕩,團團白雲時而如仙境裏神秘的宮殿,時而如深不可測的海洋,時而就是白色的地面,有高山、丘陵、盆地、海洋、山谷、平原、梯田。平時看雲我要抬頭看,看到的只是雲的一面;現在看雲我要低頭看,看到的是雲的立體整個過程。 

我心中的繩索隨著鐵鳥越高,拉得越緊越長,腳心下墜,心中隱隱作痛,慢慢的失去了知覺。此時十分留戀厚厚的,實實在在的大地,下面的萬古河山啊,我踏踩了幾十年的土地啊,可曾知道此時我心中的茫茫然?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關山阻隔,真真正正的天涯海角。 

這時的飛機已穿過大氣層,在一萬七千米的高空平穩地飛行,這裏一派透明蔚藍,藍得像寶石,那樣清徹澄碧,那樣悠悠自在,那樣無慾無求。蒼穹真美,美得朦朧,美得魔幻,美得令人感到危險。 

這裏的陽光明媚,直接又剌眼。登機前,地面的天空灰暗又寒冷,現在必須把擋光板拉下,玻璃熱得燙手。   

雲,奇妙的雲,深邃的雲,混沌的雲,如鐘乳凝成的星球,即淵遠又深奧。記得古書上講,自從盤古開天地,混混之氣苒苒升之為雲;沌沌之濁緩緩降之為地。我看只有神有權力管轄這一切,安排這一切。這裏是人與神相隔的中間,有一個渺小如塵埃的我,這昇天的甜美、迷惘、驚恐將如春夢般了無痕跡,但也將如影子般印在腦海中。  

飛機在晴朗的蒼穹中飛行了一段時間,感覺機身下墜,雲層擦身而過,顯然在降落。機翅傾斜顫抖,透過玻璃窗,看到平滑如板的海洋,山脈,田野,轉眼便見到經緯有至的大廈街道,迷宮般的深深淺淺的色彩,越來越清楚。剛剛經歷了無遮無擋的空曠,一塵不染的潔白,真有點怕人間的雜亂、擁擠、骯髒。

飛機終於著陸,昆明到了。我找到了我的根,但見不到蔚藍的天空,明媚的陽光,又回到了一片混濁、灰暗、污染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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