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完全漆黑的雨中,一路上我們穿過許多記憶,去尋找遠方想像中的光。 

「現在還下黑雨嗎?」我在電話中問阿公。 

那是老家特有的景象。

小型的「煤雨」以滲漏的方式不斷落下,源自輸煤碼頭橫跨頭頂的自動輸煤帶,雖然為了偽裝融入背景而漆成亮藍色,仍然粗魯刺眼地將天空分成了兩截。上層乾淨明澈的晴空、白雲通常與我們無關。漂浮的煤灰遮蔽了天光,漁港就這樣長年被淡淡的陰霾籠罩著,像是一個隔離孤立的灰色空間,和四周的風景毫不連續。

有時強勁的季風從海上呼嘯而來,夾帶著大量露天煤場堆置的礦砂,以風暴般鋪天蓋地的氣勢,把整個漁村襲捲進暗黑的漩渦之中,走在路上的人一面咳嗽,一面忍著刺痛和眼淚,勉強比對眼前模糊的景物影像,尋找可辨識的輪廓,然後趕緊躲到屋裏緊閉所有的門窗,習以為常地等待黑雨遠去。

阿公愣了一會兒,只說現在一切都變得很不一樣:「你大概不認得了。」

這是通往紅毛港的唯一道路,柏油路面其實尚算寬廣,只是兩旁工業區高聳矗立著巨大的成排高爐和船塢,被重重包圍的漁鄉顯得更為低矮。進入村落前最顯眼的地標建築是火力發電廠的煙囪群,偌大的廠區佔據了半面海岸,同時綿延出一道紅白相間的天際線。發電廠是經濟建設計劃的重要成果,裝置容量甚至比核電廠還要來得大,驅動著城市的日夜運轉以及無止盡的膨脹擴張。

發電廠高效率地燃燒煤炭,同時也以極快的速度將港灣的舊日光輝焚掠殆盡,而漫天吐放的塵埃餘燼,沉降在歲月裏,逐漸改變了小漁村的顏色。

得先穿過那些灰濛濛的畫面和記憶,然後才可以回家。

我把車子停在新開闢的廣闊停車場,這是龐大填海造陸計劃的第一階段,前身是垃圾場。而工程使用的正是大煉鋼廠的副產品──爐石,和火力發電廠的廢棄物──飛灰。這些廢土就地傾倒,加上長串的廢輪胎,重塑出色彩造型怪異的海岸線。他們填塞了漁村原本賴以為生的海洋,淤積了住民曾經寧靜湛藍的童年回憶和海上夢想。然後為新填的土地取了個閃耀的名字「南星」,從自由貿易區到國際機場等用途眾說紛紜。只是二十年過去,舊的希望被掩埋了,新的希望仍是荒蕪一片。

很久沒有回老家,除了固執的阿公,已經沒有人願意住在破落的老房子老漁村裏,「等到這裏沒有半個人,我就走。」阿公並不是唯一堅持的人,我們的老鄰居──開柑仔店(註:小雜貨店)的豐叔,就理直氣壯的在電視螢光幕上宣告:「等到沒人買了,我自然就關店。」

真的還有人在嗎。雖然中午往往是街道上最安靜的時刻,但我面前整座漁港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聲音是生命力的直接表現,也最能顯示地域特色,可是現在這裏沒有人聲、沒有拆船廠的噪音,連以往隨處可見的養殖魚塭馬達也不再轟轟作響。沉寂的像是時間被偷偷凝結固定了,所有的動作都暫停下來,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重新啟動時光流轉的開關。

繞過恢偉的齊天大聖廟,我向印象中迷宮般的小巷弄行進。嚴格的限建政策執行了超過四十年,許多的房子都是以傳統街屋、合院為基礎加蓋的鐵皮屋。易建易拆的「鐵屋」不講求美觀,哪裏有空隙可利用就往哪裏搭起,房屋前後高低參差錯落,構造層次複雜,一眼望去時常看不到那條蜿蜒其間的小路。而對孩子來說,穿堂入院常是最方便的捷徑。循著微弱的入射光線在陌生的黑暗中摸索前進,也是種有趣的探險遊戲。

這麼多年之後我又回到原處,面對著廟埕旁的大榕樹,思索著該選擇哪一條路回家。儘管已經憑著印象演練過許多次,我依然沒有把握。

如果走錯路,我是不是應該為了記憶的消逝感到愧疚。如果還認得路,我可不可以仍舊理所當然地直接穿越別人家的後門。

衛星導航在這裏大概沒有用,就算有詳盡確實的地圖,又要怎樣保證在記憶龐雜擁擠的迷路之間我不會走失。

結果我很快找到了阿公的家,意外地容易。整條街上只剩下一棟完整的房子,其餘的都成了斷垣殘壁或者看上去危顫欲墜。真正的困難之處,其實在於我要怎麼安全通過這些遷村工程留下的遍地瓦礫廢墟。

原來時間不只是靜止而已,早已風化崩解而不可逆轉了。

而我得通過它,才能回家。

「你敢是真的欲出國讀書喔?」

阿公的聲調聽起來並不像真的問句,和方才下午大多數的時間一樣,他好像只是自言自語著,我們兩個看起來聊了很久,其實卻鮮少交集,往往是以沉默回答了彼此的問題,然後再重新由無關緊要的小事說起。

這次不等我回答,說完這句話,阿公就起身去拿擱在進屋處角落的釣竿和水箱,然後急忙地出門了,甚至連門扉也沒有闔上。或許阿公真的是怕耽擱錯過魚群活躍的時刻,又或者他不希望我看見他那時的表情。事實上,記憶裏在這座低矮陰濕的老合院內,我從來看不清楚誰的表情,不論是阿公的,父親的,或叔伯鄰人的。每個人的眉眼鼻口,都像是被強勁鹹澀的海風吹皺成了一團,糾結複雜難以理解是哭或是笑。

──節錄自《午後的病房課》/九歌出版社

作者簡介:

蔡文騫

青年醫師作家,一邊行醫,一邊創作不懈。

成長的斷裂、白袍與責任、青春的迴響、旅行漫遊者、動漫次文化、軍旅的磨練,蔡文騫以寫作和生活互相拉扯或牽引,希望能用文學召喚回一些美好、治療一些憂傷,甚至企盼和過去的自我達成妥協、和解。同時也寫得一手好詩的蔡文騫,屢次斬獲台灣多項重要文學大獎,如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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