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要出國讀書喔?」不等我回答,說完這句話,阿公就起身去拿擱在進屋處角落的釣竿和水箱,然後急忙地出門了。或許阿公真的是怕耽擱錯過魚群活躍的時刻,又或者他不希望我看見他那時的表情。
從小阿公總是栩栩如生地描繪,每值出海季節的盛況:淺淺而清澈的潟湖內萬魚竄動翻騰,數百艘漁船從早到晚來回穿梭。雖然已經是數十年前的記憶了,但這兩天適逢大潮,加上季風正盛魚群入港避風浪,阿公指給我看,連那整排老木麻黃都給吹得搖搖晃晃,正是再好不過的釣魚時機。
由黃轉紅的夕陽持續變大,向海面迫近,陣陣晚風吹送,火燒雲鑲金邊的烈焰向陸地襲來,阿公沿海岸線走去,黝黑乾瘦的身影越拉越長。海邊鹽份地帶土壤貧瘠且風勢凌厲,樹形不高但大多堅毅挺拔。生於斯長於斯的阿公,自然也有類似的特質。
猜想此時阿公已經熟練地越過防風林和堤防,隱身在消波塊的空隙間垂釣他的美好回憶。
我坐在屋裏,看著老舊的門櫺框出一幅畫面,我記得同樣也是一個悶熱的黃昏,在搬家前最後一次我坐在這裏像這樣看著,看父親忙著將大箱小箱打包好的東西運上發財小貨車,母親像是迫不及待的早早坐上了右前方的座位,我沒有哭鬧只是靜靜坐著不肯離開,父親強行把我拉上車之後總算是帶齊了行李,長鏡頭裏我們在一小段的顛簸晃動之後,很快駛離了那個畫面。
那時阿公也是甚麼話都沒說,只是安靜地拿起他的釣具反方向往海港口慢慢走去。
十年逝去,門框外的風景推移得很慢,港口對岸高樓鱗次櫛比地建起,這方的海岸線卻仍然蕭索,畫面裏流動的幾乎總是離開的背影,而那些生了根的只好在原地老去。
這裏是台灣南方最大城市的西南隅,向海峽長長伸出的孤立半島。它有一個富於歷史和地域的想像空間的名字,但很少人聽過或想起過它的名字。
甚至原屬於它的人也忙著拋棄這個名字。
像是我們。
在上小學以前,據說我只會講專屬這座漁村的,在句尾帶有獨特口音的閩南話,而父親堅持,要把我的戶口寄在遠房親戚家,讓我可以搭每小時一班的渡輪跨區到「真正」的都會學校念書。雖然我們和他們的戶籍確確實實坐落在同一座城市裏,但大家都相信:留在這裏,不會有出路。直到升上國中搬家以前,我以寄居的名義度過了六年嘗試融入,偽裝為都市人的日子。渡輪接送我在兩岸的港口,日夜擺盪在五顏六色的高樓霓虹和低矮散落的漁家燈火之間。
現在渡輪停駛了,我也成為真正的都市人、外來者。也許基於某種防禦心理,對於大部份的小學同學我都沒有留下甚麼印象了,看畢業紀念冊的團體合照上,我置身於一群擁擠的陌生人中,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小縫隙,對鏡頭擠出一絲僵硬的微笑。
除了「紅毛」以外。她是柑仔店豐叔的姪女,和我一起每天從渡船頭搭船往返上學。很自然地,她變成我孤獨的小學生涯中最要好的同學。因為天生髮色和膚色較淡,加上家住紅毛港,所以得到了這個她一直不喜歡的外號。「紅毛」同樣國小畢業後就舉家搬遷了,我們也幾乎沒有再聯絡過,只是聽說幾年以前她的雙親因意外亡故,所以又回到漁港來和豐叔同住。
沒有想到,後來「紅毛」這個外號,變成我的記憶裏和這座漁村最強的連結,當我聽到有人提起紅毛港,就反射似的馬上想起她。
天已經黑得和海面再也分不清邊界,阿公還沒有回來,無事可做的我決定碰碰運氣,去柑仔店看看「紅毛」在不在。小店面內沒有人看顧生意,而其實也沒有必要,我向裏頭喊了一聲豐叔,回應我的是一個似乎熟悉又陌生的女聲,我知道那是「紅毛」。
原來豐叔也釣魚去了,「紅毛」邀請我到雜貨店深處昏暗窄小的客廳坐下,一陣不知道該講甚麼才合宜的尷尬沉默之後,我決定請她帶我去海邊新鋪設的觀光腳踏車道和景觀咖啡店走走。
我們坐在仿歐式的露天咖啡座,看著岬角尾端四十年來從未真正啟用作為導引信號塔的「高」字塔,在暗夜中孤獨地向四面的海發出淡藍色的光。據說它將是拆遷工程完成後,半島上唯一被保存的地標建築。
光線的顏色和角度都被設計得非常完美,創造出一種孤島上的人從未見過的幸福和希望的氛圍。
有雨開始落下來。
起先我注意到的是那一滴一滴懸掛在「紅毛」髮稍、睫毛上的水珠,點點折射出咖啡座燈光的浪漫淡黃色調;然後雨勢慢慢轉強,「高」字塔燈火通明的窗戶,把夜空中的細細雨絲照成一座自塔頂垂落的藍色瀑布。
我和「紅毛」隨意聊著,其他童年玩伴們是怎樣陸陸續續離開這座小漁村,而留下來的人又過得如何,真的如同媒體的報道,為了表示抗議,懷抱著炸船封港的決心嗎?
她問我回來之後有沒有到處看看。在地藝術家在舊碼頭倉庫以破碎的磁磚鑲嵌創作,企圖拼貼紅毛港充滿裂痕的圖像;居民們搬遷前留下的老照片,還滿貼在那些殘立的房屋牆面上看守家園;以及廢棄的渡輪站,不知道哪時被鮮豔的油漆噴了一個大大的充滿憤怒的英文單字。
時光在我們面前如此大規模且急遽地衰頹敗壞。我們能夠或者應該嘗試保存、追憶還是生氣?「至少比甚麼都不做來得好吧。」紅毛說。
雨點拍打在身上,好像被種種複雜的感覺和甚麼沉重的東西給紛紛擊中,令人難以承受。
這場雨並沒有要停歇的樣子,我們終於決定離開海邊。
壓低身體,飛快地踩著單車。正沿海岸線奔馳逃離時,忽然隱約聽見細微「啪」的一聲,像是某條細線斷裂的聲音。回頭,我看見岬角盡頭那座光亮方塔正逐層暗去,防風林旁兩列蒼白的路燈也由遠而近一一斷電,倏忽之間似乎又回到印象中總是黯淡的紅毛港夜晚。
雨仍然下著,且變得越來越大。
在完全漆黑的雨中,一路上我們穿過許多記憶,去尋找遠方想像中的光。
──節錄自《午後的病房課》/九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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