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遇上他,她這一世怕是佔籍教坊,流寓京口而不得脫身。

當然,她需要的並非救贖者,而是一個知音,給予她浴火重生的力量。

驚鼙鼓甫振羅衣,玉足紛沓牽引環佩清淙。絲竹喑啞又聞鶯歌獨發,水袖從風欲遮半面酡顏。乍飛旋、堪把宮腰折斷,飄香落影,知是真幻兩重?蹙冰眉,低寒目,唱罷《佳人曲》不見滿座、衣冠似雪。這廂依紅偎翠,那壁推杯換盞,渾忘了故國明月,軍前死生。

南國自古繁華,連戰火硝煙都帶著燈影槳聲般搖曳的柔糜。裹挾著勤王平亂的盛氣,領軍的童貫心念風月,班師回朝之際途經京口,不顧壯士百戰,鄉心勞勞,暫止行進的步伐。他以慶功慰軍之名,大設酒宴,廣召營妓相陪。

她就在這歌舞場上,演繹著自己的身世流離。她,梁氏孤女,將門之後,祖父與父親皆是行軍打仗的勇士。少小時便耳濡兵略、目染騎射,練就一身武藝,欲效父輩做一個定國安邦的女英雄。誰知橫禍襲來,祖父、父親在征討方臘時因貽誤戰機,均獲罪賜死。自此家道中落,孤苦無依的她被迫淪至風塵。

從良家墮入娼家,看慣了夜夜笙歌,她忽然明白,戰事之成敗,責任並非在某位將領,軍心的剛毅或渙散,當權者的清廉與腐朽,每一個細節都牽一髮而動全身,每個人都可能會影響到局勢的動向。眼見的,大多是沉迷酒色、貪生怕死之徒,梁氏女以高士自居,恥於為伍。

誰知,因她冰雪般的孤傲姿態,與文武兼備的英麗氣質,在爭奇鬥艷的脂粉隊伍裏格外矚目。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縱然贏得名動四方,卻何喜之有?

而這一樂宴,她知是為平方臘而設。造成她家族滅頂之災的禍根,卻也會成就旁人的醉生夢死。試問先考屍骨未寒,尚寂寞他方,教她如何強顏歡笑,悅媚人前?

梁氏女視它為忌日,獻藝於此,一歌一舞,且作是為梁家覆滅的哭祭。但諷刺的是,她的淡漠與技藝驚艷四座。

原本要下場的她,驀然瞥見某一方角落。斯人向隅獨飲,神情蕭索。看到他淡定的回視,她才發現他風骨偉岸,目瞬如電。心口怦然一動,她索性留在宴中侍酒,暗中觀察。

後來,她才知道,此人姓韓名世忠,史冊中一代忠臣名將。只一眼,讓她從此心甘情願,為他執帚一生。後來,她才知道,世忠於那場煙花叢中亦發現她的與眾不同,同樣一見傾心,以重金贖之,與她共赴沙場,從此生死相許。

可她不知道,她的故事因這一份姻緣而流芳青史,後人也為她取了一個高潔而又穠豔的名字——紅玉。在古人心目中,玉石掛紅,價值連城。英雄不問出處,梁紅玉,以她的大愛與無私,變成宋史上猶為珍貴的女子。

也有人說,她與世忠初見於廊下。一個五更天,紅玉入一府衙侍奉,經過其廊下,影影綽綽處,陡見一黑虎伏地作鼾。她大驚失色,卻又壯著膽子走近細看,才發現是一個士兵以天為蓋地為廬,呼呼大睡。世忠為人嗜酒好鬥且不拘小節,這裏或許是酒醉而臥,在戰事間歇時放浪形骸一番。

紅玉沒有因為受驚嚇而氣憤,反而預感到他是個神異之人。待他清醒後,紅玉恭敬地延請他做客,詢問名姓,才知是尚未發跡的韓世忠。

紅玉憑第一感覺,便知他必不久居人下,來日必成大器,便大膽表明心跡,忠心相隨。

這個傳說簡潔卻符合武人爽利的個性,頗富傳奇色彩,紅玉托身虎將,繼承父志,可償平生志願,是她個人之幸,也是朝野之幸。邂逅遊廊也好,定情舞場也罷,韓、梁命中注定結緣於風塵,揚名於江南,共譜一段護國抗敵的佳話。

公主遇到王子,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而紅玉的夫君,是武將,注定在行伍之中喋血一生。夫唱婦隨的她,唯有將平生所學傾注於他的戰場,只願江山可守、親緣可安。

靖康年間,世忠以團練使之位大興義兵,轉戰各地,紅玉自是侍奉於左右。從歌舞伎到軍屬,紅玉要周旋面對的,始終是那些虎狼一般的兵者。當年她因「豔名」廣傳京口,丈夫麾下的戰士,多半知其來歷,那麼這群粗豪不羈的男子,只怕內心對世忠與紅玉,難以真心拜服,行軍安營之際,更是存了看好戲的心思打量這對夫妻。

紅玉潦倒之時,對他們尚不屑一顧,如今她恢復自由,身份矜貴,更不會把這小小困難放在心上。武人尚勇,而她武藝高強,可張二十石的彎弓,百步穿楊而例無虛發。將軍尚謀,而她嫻與兵法,又有大家風範,襄贊軍務,成為主帥的賢內助。蕙質蘭心又文武兼備的她,不久便深得軍中上下的敬慕,被尊稱為「女團練」。

後來,紅玉喜得身孕,世忠怕愛妻舟車勞頓,把她留在京城休養,自己繼續帶兵征戰。

至南宋建炎三年,金兵入侵,攻泗州、楚州,高宗趙構畏之如虎,朝野一片驚慌。在臨安府護衛高宗的統制官苗傅勾結將領劉正彥,趁機發動兵變,挾制皇帝、太后,欲行廢立之事。二人擔憂此時在山東打仗的世忠前來討伐,便將紅玉母子扣押。獲知消息的世忠,即刻南下秀州救駕。

當朝宰相朱勝,深知紅玉德義,心生一計,假意投靠苗傅,稱世忠手握重兵,不可與之正面對敵,派紅玉赴帳中勸降方是上策。苗傅然之,佯請太后冊封紅玉為「安國夫人」,極盡禮數,實則備好鞍馬,威脅她出城勸降。

紅玉將計就計,假意應允,帶著兒子快馬加鞭趕至秀州與丈夫會合,商討對策。世忠會同劉浚、劉俊等四方良將,一舉平定苗劉之亂,維護皇帝的尊嚴和南宋的安定。

高宗感佩夫妻二人護駕之功,親賜「忠勇」於世忠,大讚紅玉「智略之優,無愧前史」,並給予俸祿。丈夫大獲升遷,妻子成為史上榮享俸祿的第一女子,「安國夫人」之封名至實歸。◇(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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