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奉馬克思主義的翦伯贊看來,歷史研究既要重視階級觀點,又要注意歷史主義的研究方法,因此反對片面強調「以論帶史」的提法,反對狹隘地理解「歷史要為政治服務」的提法,同時對「讓步政策」表示贊同。所謂「讓步政策」,是指新的王朝建立後,會吸取前朝滅亡的教訓,對農民做出一些讓步,而正是這些讓步推動了歷史的發展。
翦伯贊這樣的論調與毛澤東強調「一切都是為政治服務」的觀點顯然相左。1965年底,毛已下決心發動文革。當時姚文元發表了〈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一文,對此,翦伯贊批評其「粗暴」,是「打棍子」,是「給吳唅同志扣政治帽子」,並強調:「如果整吳唅,所有的進步知識份子都會寒心。」
文革前 被毛澤東點名「要打倒」
其後,《光明日報》編印了兩期《情況簡編》,一期是〈吳唅看了姚文元批評《海瑞罷官》一文後的反映〉,內稱:「姚文元這樣批評我,我也不怕。不過我覺得這樣牽強附會的批評,亂扣帽子,這種風氣很不好,誰還敢寫東西,誰還敢寫歷史?」另一期是〈關於姚文元評《海瑞罷官》文章反應續聞〉,內文稱:「翦伯贊認為,現在學術界的顧慮並未解除,姚文元亂來一通,不利於百家爭鳴。」
這兩期簡編引起了毛澤東的注意。據說,毛看完後,「一夜無眠」。1965年12月21日,毛澤東在杭州同陳伯達、胡繩、田家英等談論學習馬列主義理論、哲學問題和教育問題時說:「一些知識份子,甚麼吳澤東啦,翦伯贊啦,越來越不行了。戚本禹的文章〈指批評翦伯贊等人歷史觀的《為革命而研究歷史》〉很好,我看了3遍,缺點是沒有點名。」
1966年3月17日至20日,毛又在杭州召開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說:「我的意見,還要打倒甚麼翦伯贊呀,侯外廬呀等等一批才好,不是打倒多了。這些人都是資產階級,帝王將相。」
在毛的欽點下,翦伯贊被扣上了「反動權威」、「反共老手」的帽子,其觀點也被誣為「中間觀點」,「對封建地主階級實行讓步政策」。
文革開始 天天被批鬥傳審
1966年5月,在康生等人的授意下,北大哲學系的聶元梓等人張貼了「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矛頭直指北京市委大學部宋碩,北大黨委和校長、黨委書記陸平以及黨委副書記彭珮雲。在毛的支持下,文革之火從北大開始蔓延到北京其它高校、中學,乃至全國各類學校。到處是大字報和批鬥的血腥場面。
身為北大副校長的翦伯贊也因為是毛欽點的「名人」而備受折磨。其罪狀之一就是「不許把馬、恩、列、斯和毛的話寫進北大歷史系教師承擔編寫的《中國通史》一書中。」
翦伯贊的助手張傳璽在1978年寫的「要求中央為翦伯贊昭雪沉冤的申訴狀」中提到,文革開始後,業已68歲且身患重病的翦伯贊被批鬥傳審,天天不斷,而且還被拳打腳踢,「坐飛機」,每天被鬥十幾小時。在6、7、8三個月中,共被鬥一百多次。
有一次他還被從廁所中揪出,有人並將紙簍扣在他的頭上,那次他幾乎被揍死。
在聶元梓等人發動的萬人批鬥翦伯贊大會上,臥床不起的翦伯贊被平板車拉到會場,因其站立不穩,就讓他雙手扶著豎起的長凳腿站立,一鬥幾個小時。這個鏡頭曾被印入法國畫冊,傳遍了全世界。
1966年8月26日的北京大學保衛組《情況反映》(第4號)中也記載道:「(8月23日)有些紅衛兵把翦拉出來批鬥了4次,有的揪頭髮、有的扳脖子。」「據翦的老婆說:『翦的心臟病又厲害了,現已不能起床,兩天沒吃東西。學生經常往外拉他,怕活不長』。」
翦伯贊夫婦被關在二樓的一間屋中,不得行動。全部鑰匙被收繳,家具幾乎全被砸爛。私人圖書被偷走5、6千冊,珍貴衣物剩餘無幾。據說,翦伯贊在老家的祖墳也被挖了。
1968年夏,翦伯贊夫婦被趕出北大燕南園的家門,關押到蔣家胡同的一間小黑屋中。在此期間,他們依舊不得安寧。街道上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在煽動下天天來批鬥翦伯贊,甚至其昏倒在地也還批鬥不止。在無休止的摧殘中,翦伯贊只能苦度時日。
被逼揭發劉少奇
當年10月13日,中共八屆擴大的十二中全會在毛澤東主持下召開。毛在會議上稱讚文革是必要的,是非常及時的。他還假惺惺地提到翦伯贊,稱要「給出路」,要「照顧翦伯贊的生活,安排他的工作」。
有了這一最高指示,翦伯贊夫婦終於再次見到了陽光,生活得到改善。他們被重新安排在北大校園內風景優美的燕南園64號庭院內居住,生活費也由每月30元增至120元,而且另派退休工人杜銓照顧老倆口的生活。翦伯贊連夜寫信給毛,表示感謝。據說,毛看信後,稱讚翦伯贊「信寫得很好」。此後,翦氏夫婦倆還胸戴毛紀念章,手拿《毛語錄》,參加了落實政策的大會,感謝毛。
可是,業已70歲的翦伯贊還沒過上幾天安穩的日子,又面臨著一場新災難。原來,「劉少奇、王光美專案組」副組長殺到北大,緊鑼密鼓地開始審問翦伯贊,強行要他證明在某次國共談判中劉少奇勾結國民黨、叛變革命的「陰謀」。當時劉少奇已被打倒,《關於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罪行的審查報告》已在中共八屆擴大的十二中全會批准。
在審問中,翦伯贊坦言,那次國共談判時,他還不認識劉少奇,直到1949年初才第一次見到劉少奇,因此說劉少奇「叛變」根本無從說起。但是專案組成員不聽其言,反而侮辱、威脅翦伯贊作偽證,並說:「你要是不老實,我們照樣可以把你關起來。」在這樣的威脅下,翦伯贊仍然堅持說:「這涉及到劉少奇,我不能隨便亂寫!」
在短短的一個月內,翦伯贊被審問8次,應付催索「交代」材料2次,接受外調15次……翦伯贊的身心一天比一天衰竭,其夫人也出現了精神恍惚。翦伯贊以失眠為由,多次向管理人員要安眠藥。
不堪文革之苦 自殺辭世
北京的冬夜,寒冷徹骨。1968年12月18日半夜,翦伯贊夫婦選擇了離開這個讓人飽受痛苦的人世。他們雙雙換上新衣後,蓋上新被子,在床上服下積攢多時的安眠藥自盡。次日早晨,看守他們的杜銓師傅推開家門後才發現慘劇已發生。
在翦伯贊所穿的中山裝口袋裏有兩張紙條,均以豎排寫下三行字。一張上寫著:「我實在交代不出來,走了這條絕路。我走這條絕路,杜師傅完全不知道。」另一張上是三呼「毛主席萬歲」。
翦伯贊夫婦自殺,在知識界引起巨大的反響。毛的如意算盤落空,自然十分惱火。因為他給翦伯贊「出路」,就是希望通過這個典型,給知識份子以「出路」,讓他們效忠自己。為此,他把時任北京市委書記謝富治叫去,狠狠訓斥了一番。
翦伯贊的冤案直到「文革」後的1978年才予以「平反」,而且很費了一番周折。據說,翦伯贊的骨灰一直沒有找到,骨灰盒中是翦伯贊與夫人生前的一幅合照、翦長期從事學術研究的那副老花眼鏡和馮玉祥將軍所贈的那支派克牌自來水筆。
跨越民國和中共時期的翦伯贊,雖然受馬克思主義蠱惑而追隨了中共,但畢竟身上還留有傳統知識份子的傲骨,這傲骨當然不被中共所容,其悲慘的結局也自然是無可避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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