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Shutterstock

春天是個遊覽的季節,也是個遊子思鄉的季節,對千代子來說,我們寧肯叫它是個遊覽的季節,也不願叫它是個思鄉的季節。每當假日前夕,母親總是對我說:「把那乖孩子約來家裏,給她解解悶兒吧!」幾乎每個周末我都在電話中向她傳達母親的意思;約她到家裏來欣賞音樂;到郊外去踏青;到江濱公園去釣魚;跟母親到原野上去挖蒲公英;去看電影‥‥‥。慢慢地跟我們熟得幾乎就像自己家裏的孩子一樣,甚至有時她把功課都帶到我家來做。母親也總是時時刻刻的惦念著她,還常常說:「這樣小的年紀就棄國離家一個人跑到中國來,難怪孩子會覺得孤單寂寞。」

千代子是個極端聰慧的女孩子,她的中國話進步得很快,還不到半年她就能很方便的聽懂母親為她補習數學時的講解。無論在那兒,只要她一看見母親就會親熱的喊著「媽媽」。有一次她在正陽街一家大百貨公司裏遇見了母親,隔老遠就喊著「媽媽」,使全場的顧客都注視著她們,人們一定都覺得驚奇,怎麼一個中國母親會有一個日本孩子呢?

對於我和千代子的關係,竟使母親異常矛盾,首先她曾鼓勵我儘可能的陪著千代子去玩,好替她解悶兒,但是當她看著我們日漸親蜜,行影不離的樣子,又有些顧慮。有一次當我正準備去找千代子的時候她提醒我:「千代子是個日本人,你待她只能像待妹妹似的,乖孩子,我的話你懂嗎?」有一次母親還像開玩笑一樣的說:「如果我允許你娶個日本女孩,在黑龍江老家的祖父會把我和你爸爸殺了。」雖然這是玩笑的話,但已真實的透露了她做母親的困難。

我與千代子的友誼間,也存在著一種難言的矛盾,我們從不提起國家大事,因為一提起這些,我們的友情就會顯得異常的尷尬。有一次是在一個月明的夜晚,我們在馬家溝植物園散步,她突然撲到我懷裏緊緊抱住我說:「不要想我是個日本人吧!求你只想我是人類中的一份,杜邊千代子不能代表整個的日本人,不要把我們的友情建立在國家關係上!」說完了她就伏在我的胸前哭泣起來。

在哈爾濱美麗的夏季裏,每家庭園都開滿了豔麗的花朵,松花江就像一面藍色的鏡子,映印著夢樣的樓影,和翠綠的樹木。在假日裏我們不是去太陽島游泳,就是划著小船到江橋附近去寫生。

母親常給千代子換上中國旗袍,讓她撐著一把豔紅的小陽傘,把她打扮得完全像個漂亮的中國姑娘。

母親還為她起了一個中國名字,把「千代子」那個「代」字改為「黛」;就叫她「杜邊黛」。當她給那在日本的祖父寫信時,她曾快樂的告訴他,她在「滿洲」結識了一位照應她很周到的中國媽媽,還有一位聰明又極喜歡幫助人的哥哥。不幾天母親就接到千代子老祖父從日本寄來的信,千恩萬謝的感激我家對他那孤苦伶仃小孫女的照應。

就這樣在歡樂和矛盾中,我們很快就渡過了一個學期。暑假對千代子又是一個大威脅,同學們回國的回國,歸家的歸家,在哈爾濱高女那三層大樓漂亮宿舍裏,就只剩下她孤單單的一個人,連我們都要回黑龍江濱老家牧場去渡假了。母親捨不得把可憐的千代子一個人留在哈爾濱,乃決定約她與我們同行。當我把這消息告訴她時,雖然在禮貌上她表示拒絕,但是我已看出她內心的興奮。

最難得的事情,是當我們抵達邊荒老家時,那一向極端反對日本人的祖父,也非常喜歡千代子,這真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老人家還特意把他的坐騎讓給了她,還口口聲聲說她像個中國孩子;他曾一再的惋嘆著:「怎麼這樣好的一個孩子偏偏會生長在日本!」

盛暑的大草原上,開滿了豔麗的野花,馬群和羊群,像雲朵一般的蠕動在茫茫的綠野上,千代子在日本從來就沒見過這種開朗壯闊的景色,我每天都領她騎馬在牧野上閒蕩;到小河邊去採野葡萄;跟牧工去放羊;到森林中去攝影……。

在中國所有的日本人,恐怕沒有一個像千代子享受過這樣快樂安詳的假期。

是一個美麗的黃昏,一隊從黑龍江上游撤退下來的日本兵,把中國勝利和日本戰敗的消息帶到這偏僻的呼瑪爾草原上來。千代子被驚嚇得幾乎快呆傻了,當時她的心情竟會是那樣的複雜矛盾,一方面替中國勝利高與;一方面又為日本戰敗感傷。在全牧場的慶祝宴會上,她端酒微笑著,散席後,她又躲到房裏偷偷哭泣著。

「唱!傻孩子,你是不是不高興爺爺的國家勝利呀!……」最後還是爺爺把她哄好的。

為了千代子,我們得立刻做回哈爾濱的打算,爺爺也是這樣主張。得儘快想法把千代子送回日本,萬一要有甚麼差錯,我們怎能對得起她那位老祖父的託付。

天氣好像故意在同這些戰敗的日本軍民為難,連綿的霪雨,使北大荒上的江河到處氾濫,鐵路被沖毀了,公路都淹在水裏,草原上到處都積著水,泥濘得寸步難行。交通,郵政和一切的公營事業都隨著時局的突變而宣告癱瘓。

日本人從各地出發,跋涉在這片充滿泥水與恐怖的荒野上,親人間多半都失去了聯絡,女人被曬得黝黑,兒童疲勞得躺在路邊哭著。首先他們都向大城市跑,希望從那裏能得到一些消息,但是當他們一走進這些城市的時候,卻被俄國毛子不分清紅皂白的都趕進集中營,當時東北的每一個飛機場都變成了集中營。

在俄國人殘暴的監管下,他們都睡在那潮濕的水泥地上,沒有東西吃,兒童一批接著一批的死亡,每個飛機場的草坪都被墳墓所佔滿,母親們抓著那濕淋淋的泥土,在埋葬著自己的孩子。有些母親整夜坐在孩子的墳前,彷彿已忘記了她自己的存在。有些母親卻因記不清自己孩子墳墓的位置,而站在那片墳海裏跺腳痛哭著。

年輕的婦女夜晚被卡車載送到俄國兵營去,白天再送回來,婦女們都爭著把污穢的煤灰塗抹到臉上,這是怎樣一個悲慘而滑稽的年代!整個日本人都被那誇大的希望所陷害,那盲目的尚武主義竟為他們招來了這樣可怕的禍患。(待續)◇

——節錄自《牧野》/ 旗品文化出版社

作者簡介

梅濟民

黑龍江省綏化縣人,1927年出生,卒於2002年7月1日。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研究所畢業。曾任日本東京大學漢語研究所教授、新加坡南洋大學教授,退休後寓居日本專事寫作。其小說中的大部份故事的背景發生在東北。梅濟民教授對於當地的風土人情描述溫柔敦厚而不濫情。《異國遺孤》選自小說集《牧野》,這是他繼小說《北大荒》之後創作的另一部充滿靈性美的文學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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