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我在這裏認識了一些人。

他們有的是栽種經驗超過五十年的沙田柚通、家族豆菜麵的第三代﹔有的是村子裏公認的採菱高手、僅存會修老瓦屋頂的師傅、每天清早推老人到天后宮燒香的印尼幫傭、年年夏季都蹲在門口剝破布子的阿嬤、照顧嘉南大圳在村子裏這段放水關水工作的阿公……。他們有的賣給我自家種的蔬菜和果園放養雞鴨當日所下的蛋﹔有的教我認識野地可食青草、藥頭仔﹔有的跟我說他少年時曾趁農閒去打工,把幾十公里的鐵軌枕木一一挖起來換成水泥條,親手參與了台灣鐵路電氣化﹔有的帶我參觀她白手起家,至今仍穩健經營的碾米廠……。

這些和過去的朋友非常不同的新朋友,帶領我進入另一個新世界,讓我聽到不同的語言、見識到不同的價值觀,也欣賞到不同的生命丰采。 

「下營」的考驗仍在持續進行中。 

我期望自己通過磨練成為稱職管家,有能力重新善用家裏的土地,憑靠農耕、手做,過自給自足的簡單日子,還要能讓公婆感到放心安慰、安享晚年。 

但事實是,每一項我都還差得遠。

不過,下營還有個有趣的別號──A贏,那是台語的巧妙諧音,意思是「會贏」。會贏的農會,會贏的特產名物黑豆、鵝肉、蠶絲,會贏的勤勞樸實好鄉親。

這也正是老天給我的一個鼓勵吧?叫我要以淡定歡喜心,超越無常風浪,相信自己就是「A贏」的媳婦。 

返鄉 

結婚以來,我們一直住在台北,每次回婆家都是過年或度假時,感覺就像來作客。雖然身為人媳不該這樣說,但事實就是這樣。

即使幾年前,請假回來帶婆婆去做眼睛雷射手術,幫她料理家務一星期,我仍覺得像出差,只不過不是辦公事,而是「婆家的家事」。

但近年回婆家的感覺起了些變化。

那是因為先生一退休,便回這台南小村故鄉,陪伴父母務農。偶爾他上台北會妻兒,偶爾我南下看他。先生是獨子(一兄早逝),小姑已出嫁,而父母漸老,家裏農事工作繁重,我們遲早都得返鄉,只不過在斟酌時間而已。

我不上班以後,理應立即回來幫忙,但我卻沒這麼做。表面原因是,兒子還在台北上學,以及有一整年常回娘家照顧父親,但背後卻是有些逃避、忐忑。

常說自己嚮往鄉居生活,加上小時在外婆家農村長大,「返鄉務農」對我來說並不勉強。問題是,我已浸在書堆文藝圈三十年,回小村意味著從那熟悉的世界中出走,完全離開台北也表示切斷重返職場的可能,然後呢?我真的當得起農夫嗎?

2012年仲夏時分,匆匆中斷禪修課程下山趕回家,車子快到台南時,感覺心中若有糾纏,卻找不著線頭,隨便拉哪條都緊。眼前公公將開刀,住院加復健至少得一個月,先生則病況未明,除一步步向前直走外,我別無選擇。

回到家,那歷練過百年風雨的三合院安穩如常,屋裏的人樂呵呵的,卻無一絲愁慘。公公為歡迎我回家,興沖沖買了一隻鹽水鵝、一隻煙燻鵝加菜。先生消遣他明明是自己好吃,還趁機找藉口,公婆都忍俊不止。

我問有沒有受車禍驚嚇?公公還豪氣地揮手一笑:「了錢過運啦!」意思是說,花錢消災、小事一樁而已。

顯然先生尚未透露他的事,若檢查結果真如醫生診斷,但願倆老也能這樣輕鬆地如實面對。公婆中年曾遭喪子之痛,真不忍心他們晚年再受任何打擊。但是又何奈?這一切哪能由我?

那天晚上,先生給我看從google搜尋的一堆研究報告和病友心路歷程,並表示已做最壞的打算。我慨歎他既不抽煙喝酒嚼檳榔,又不熬夜,一向「神經大條」,簡單快樂,健壯如牛,怎會罹癌?

他沉默了一下,正經八百地說,可是他超愛喝可樂、吃垃圾食物,而且前半輩子真是「太過無憂無慮」了!瞧他突然「良心發現」似的,那傻相讓我想笑又不禁心酸。

關於身體的真相,人們有限的認知本來就像瞎子摸象,只能邊走邊體會,也邊調整修正,但人受慣性習氣的制約太深,真要改變很難,在這點上,疾病卻能幫忙推一把,所以,生病何嘗不是人生轉機?我試著這樣「正面思考」。

彼時小村的夏夜南風微微,繁星滿天,四處蟲鳴蛙叫依神秘的節奏完美合唱,彷彿天下一片太平。且好好睡一覺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節錄完) ◇

──節錄自《小村物語》/大塊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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