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香本是縣商業局的人事幹部,縣委財貿書記楊民高的外甥女,全縣商業戰線以批資本主義出名的女將。

據說早在一九五八年,她就獻計獻策,由縣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顆「工商衛星」:對全縣小攤小販進行了一次突擊性大清理。她的事跡還登過省報,一躍而成為縣裏的紅人,很快入了黨,提了幹。

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今年春上,正當要被提拔為縣商業局副局長時,她和有家有室的縣委財辦主任的秘事不幸泄露。因她去醫院打胎時不得不交代出肚裏孽種的來歷。為了愛護典型,秘事當然被嚴格控制在極小的範圍內。就連負責給她墮胎的女醫生,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區搞「血防」去了。李國香也暫時受點委屈,下到芙蓉鎮飲食店來當經理。可憐巴巴的連個股級幹部都沒夠上呢。

女經理今年三十二歲。年過三十二對於一個尚未成家的女人來說,是一個複雜的年紀,叫做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唉唉,都怨得了誰呢?戀愛史就是她的青春史。

李國香二十二歲那年參加革命工作,在挑選對象這個問題上,真叫嘗遍了酸甜苦辣鹹。她初戀談的是縣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顆「豆」的少尉排長,可是那年月時髦姑娘們流行的歌訣是:一顆「豆」太小,兩顆「豆」嫌少,三顆「豆」正好,四顆「豆」太老。她很快就和「一顆豆」吹了。不久找了位「三顆豆」,老倒是不老,就是上尉連長剛和鄉下的女人離了婚,身邊還有個活蹦活跳的男娃,頭次見面不喊「阿姨」,而喊「後媽」!碰他娘的鬼喲,掛筒拉倒。

接著發生了第三次愛情糾葛,閃電式的,很有點講究,這裏暫且不表。

一九五六年黨號召向科學進軍,她找了位知識分子——縣水利局的一位眼鏡先生。兩人已經有了「百日之恩」。可是眼鏡先生第二年被劃成右派分子。

「媽呀!」她像走夜路碰見了五步蛇,趕忙把跨出去的腳縮了回來,好險!這一來她發誓要成為一名人事幹部,對象則要個科局級,哪怕是當「後媽」。

她的願望只達到了一半。因為世上的好事總難全。不知不覺十年青春年華過去了,她政治上越來越跑紅,而在私生活方面卻圈子越搞越窄,品位級別也越來越低了。有時心裏就和貓爪抓撓著一樣乾著急。

她天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照鏡子。當窗理雲鬢,對鏡好心酸。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經布滿了紅絲絲,色澤濁黃。原先好看的雙眼皮,已經隱現一暈黑圈,四周爬滿了魚尾細紋。原先白裏透紅的臉蛋上有兩個逗人的淺酒窩,現在皮肉鬆弛,枯澀發黃……

天哪,難道一個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潤的女人,青春就是這樣的短促,季節一過就凋謝萎縮?

人一變醜,心就變冷。積習成癖,她在心裏暗暗嫉妒著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

李國香急於成家。有了法定的男人,她在縣上鬧下的秘聞就會為人們淡忘。誰成家前沒有一兩件荒唐事喲。

今年年初來到芙蓉鎮後,她留心察看了一下,在「共產黨員、國家幹部」這個起碼標準下,入選目標可憐巴巴,只有糧站主任谷燕山那個「北方佬」。

「北方佬」一臉鬍子拉碴,衣著不整,愛喝二兩,染有一般老單身漢諸如此類的癖好積習。

可是據山鎮銀行權威人士透出風聲,谷主任私人存摺是個「千字號」。谷燕山政治、經濟條件都不差,就是年齡上頭差一截……

唉唉,事到如今,只能顧一頭了。俗話說:「老郎疼婆娘,少郎講名堂。」

當然話講回來,李國香有時也單相思地想到:一旦真的摟著那個一嘴鬍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覺,沒的噁心,不定一身都會起雞皮疙瘩……

一個果子樣熟過了的女人,不能總靠單相思過日子。

她開始注意跟糧站主任去接近,親親熱熱喊聲:「老谷呀,要不要我叫店裏大師傅替你炒盤下酒菜?」

或是扯個眉眼送上點風情甚麼的:「谷大主任,我們店裏新到了一箱『杏花村』,我特意吩咐給你留了兩瓶!」

「哎呀,你的衣服領子都黑得放亮啦,做個假領子就省事啦……」

如此這般。

本來成年男女間這一類的表露、試探,如同易燃物,一碰就著。谷燕山這老單身漢卻像截濕木頭,不著火、不冒煙。沒的噁心!

李國香只好進一步作出犧牲,老著臉子採取些積極行動。

有天晚上,全鎮供銷、財糧系統聯合召開黨員會,傳達中央文件。鎮上那時還沒有發電,會場上吊著一盞時明時滅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氣燈。女經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樓梯口。糧站主任進來時,她自自然然地挨過身子去:「老谷呀,慢點走,這樓口黑得像棺材,你做點好事牽著我的手!」

糧站主任沒介意,伸過手臂去讓女經理拉住,也就是類似大口岸地方那種男女「吊膀子」的款式。誰知女經理得寸進尺,「吊膀子」還嫌不足,竟然整個身子都貼了上來。

糧站主任口裏噴出酒氣,女經理身上噴出香氣。反正黑古隆冬的木板樓梯上,誰也看不清誰。

「你呀,又喝了?嘻嘻嘻,酒臭!」

女經理又疼又怨像個老交情。

「你怎麼像根藤一樣地纏著我呀?來人了,還不趕快鬆開?」

糧站主任真像顆樹,全無知覺。氣得女經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搯了一把:「老東西!不懂味,不知趣!送到口邊的菜都不吃?」

糧站主任竟反唇相譏:「女經理可不要聽錯了行情估錯了價,我懂酒味,不知你趣!」

天啊,這算甚麼話?沒的惡心!好在已經來到了會場門口,兩人都住了口。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嚴。進了會場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在一個四十出頭的單身漢面前碰壁!李國香牙巴骨都打戰戰,格格響。飲食店的職工們當然不知女經理的這番挫折,只見她第二天早晨起來眼睛腫得如水蜜桃一樣,看甚麼人都不順眼,看見饅頭、花捲、包子、麵條都有氣,還平白無故就把一位女服務員批了一頓:

「妖妖調調的,穿著短裙子上班,要現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沒的噁心!你想學那擺米豆腐攤的女販子?還是要當國營飲食店的營業員?你不要臉,我們國營飲食店還要講個政治影響!先向你們團支部寫份檢討,挖一挖打扮得這麼花俏風騷的思想根源!」

幾天後,女經理自己倒是找到了在老單身公谷燕山面前碰壁的根源:就是那個「米豆腐西施」,或如一般顧客喊的「芙蓉姐子」。

原來老單身公是在向有夫之婦胡玉音獻殷勤,利用職權慷國家之慨,每墟供給六十斤碎米穀頭子!甚麼碎米穀頭子?還不是為了障人耳目!裏邊還不曉得窩著、藏著些甚麼不好見人的勾當呢。

「胡玉音!你是個甚麼人?李國香又是個甚麼人?在小小芙蓉鎮,你倒事事占上風!」

有好些日子,她惱恨得氣都出不均勻,甚至對胡玉音婚後不育,她都有點幸災樂禍。

「空有副好皮囊!抱不出崽的寡蛋!」

相形之下,她不免有點自負,自己畢竟還有過兩回西醫、草藥打胎的紀錄……

谷燕山,胡玉音!天還早著呢,路還遠著呢。只要李國香在芙蓉鎮上住下去,紮下根,總有一天叫你們這一對不清不白的男女丟人現眼敗相。

她是這樣的人:常在個人生活的小溪小河裏擱淺,卻在洶湧著政治波濤的大江大河裏鼓浪揚帆。

「神仙下凡問土地」,她決定利用空餘時間先去找本鎮大隊黨支部調查調查,掌握些基本情況,再來從長計議。◇(待續) 

——節錄自《芙蓉鎮》/ 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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