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在印象派崛起之後成為不夠「現代」的田園畫家。一九九八年巴黎奧賽美術館舉辦「米勒/梵谷」展,在藝評家的評論中,米勒再度被貶低,一如他坎坷的生前。米勒的繪畫穿越時光來到我們面前,一切或許並非偶然。在這正在悄悄改變,以準備迎接精神全面回歸的世界,米勒深邃的古典精神,他神聖的宗教感、對待萬物的虔誠有力地撞擊我們的心靈,提醒我們:這是梵谷在生前一遍又一遍臨摹的,真正的現代藝術之父。

這是以他全部的生命去看、去記憶,對自然無比忠誠,從不夢想改變自然動人心魄的面貌,卻深入它深情的內在、賦予之堅實的重量,來自大地,歸於大地的米勒。

當這樣的米勒重現人們眼前,人類藝術將迎接一場與已來到門楣的新紀元聯袂而至的變革。人們將再度看見自然中沉默的萬物,以及它們所承載的深意。

米勒《春》,一八六八~七三年。
米勒《春》,一八六八~七三年。

凝望米勒

米勒藝術的奧秘在於通過藝術家深刻的宗教情感,人被無限擴大,描繪出的是內在聖潔的生命。為了理解米勒,我們得努力看著畫,直到它向我們打開,讓我們進入它的最深處。

尚-法蘭索瓦.米勒《自畫像》,一八四一年,波士頓美術館藏。(Wikimedia Commons)
尚-法蘭索瓦.米勒《自畫像》,一八四一年,波士頓美術館藏。(Wikimedia Commons)

《拾穗》

三名農婦弓身撿拾收割後落在糧地上的麥穗。前景是地上清晰可見的麥梗子;她們背後是巨大的麥秸垛,滿載收成的馬車,捆麥的許多農人微小的身影,和一旁高高騎在馬上的,神氣的監工。一切向遙遠的地平線撤退,唯有這三名農婦,這窮人裏的窮人,低頭拾穗,她們的身體厚重如古老的石雕像。

她們的臉低垂,身體裹在層層衣裙、布兜、臂套裏。有如《聖經》裏的路得,她們為了養活性命而不得不撿拾別人的糧地裏跌落的麥穗。兩名農婦弓九十度的腰,一個把手緊扣地上的麥穗,一個正把手朝土地探去。這兩條平行的手臂呈現了不同的勞動狀態,在地下投下兩道長影子,她們頭巾的桔紅和天青一前一後輝映。另一個上了年紀的農婦側立,僵硬的腰微彎,手半伸著,正要艱辛地探下去,另一隻手上麥梗枯長的影子打在她的青灰布裙上。正如米勒所說:在間歇中更顯示勞動的辛苦。

在畫中,沒有哪一個色彩是特別耀目的,沒有哪一個地方,無論是她們的手臂還是渾厚的圍裙,是特別突出的。遠處,農人們、馬車融入了麥地,而農婦們交錯的肢體融入彼此,她們三人又都融入收割後的糧地,融入她們專注而謙卑的勞動中。她們伸向土地的手臂融入了大地——融入了手臂探向大地的,堅忍的姿勢之中。

這就是自然。米勒所做的,僅僅是畫下他所看見和記憶的。然而看見並記取這一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努力的觀看和與之並存的,同情地了解。在畫這幅畫之前,米勒畫了許多幅拾穗的速寫。在這些炭筆畫中,拾穗者細瘦如柴的身子弓得更深,她們的手臂伸得更長,深深探入大地。在這幅最後完成的油畫裏,一切沉澱下來,拾穗者的姿勢不再如此艱辛,她們的重心沉穩如同石塊。

唯有這能解釋為甚麼這幅畫如此動人心弦,歷久不衰——在它成為油彩之前已經歷了畫家嘔心瀝血的淬煉,而後它完整地,如同神來之筆似地出現在藝術館的牆上,默默對我們訴說那屬於人生命的、偉大的謙卑和忍耐。

《有羊群的牧場,月光》

初看到這幅畫,我們或許會嚇一跳。這完全不似人們所熟悉的米勒。一瓣肥大的半弦月低懸夜海,緊挨著地平線,朦朧的月暈籠罩了夜空,整幅畫籠罩在使人不安的月光中,透露出一種奇異的光彩。

月光下是黑暗中擠在羊圈裏的羊群。羊背上背著暗淡的白光,一塊塊鋪展在神秘的,帶有濃重鄉野傳說氣息的月光下。這不是收穫的滿月之月,卻是不祥的,脅迫的半個傾斜的半弦月。和這脅迫的月呼應,羊群後是戴帽子,高高舉起牧杖的牧羊人漆黑碩大的身影。在眾多米勒的牧羊人中,第一次,牧羊人舉起了威脅的牧杖。

深愛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和法國詩人雨果的米勒具有無與倫比的詩意。同時,他直視生命的殘酷,毫不感傷地把它呈現。他的繪畫不僅僅是如歌如禱的田園詩,同時指向了表象後的酷烈真實。不僅僅是受苦的農人,也包括了他們生存的浩大場景,和那些與他們共負一軛的牲口:為了自己的性命掙扎著,不肯被拉上屠宰台的豬;被鞭打著努力爬上坡的,負重的驢子;月光下脆弱無辜的,被驅趕的羊群。米勒的田園不僅是陽光下一覽無遺的田園,卻是在黃昏中、月光下,迷濛不確定的,充滿了奧義和陷阱的田園。

在法國諾曼第農村長大的米勒熟悉那些古老的傳說:「當夜,這偉大的不可知,繼白日之後來到,恐懼和神秘降臨在我們之上。」月光下的羊圈超出了我們的認知,它甚至叫人暗暗畏懼。這無法掌握的不可知是人類生命的大背景,它賦予萬物探測不盡的深度,讓我們隱隱覺得在物質的表象下是更廣大的真實。在無限中,是未知無可逾越的力量。

或許正是由於這偉大的不可知,僅僅是月光和月光下沉默的羊群,這幅美麗的畫卻使我們如受蠱惑,無法離去。

米勒《有羊群的牧場,月光》,一八六一年。
米勒《有羊群的牧場,月光》,一八六一年。

《晚禱》

一對農人、農婦立在夕陽的餘暉中,在遠處教堂傳來的鐘聲中低頭默禱。太陽最後的一點光芒照在農婦潔白的圍裙上,形成兩塊淡淡的發光體。她低垂的頭和脖子的弧度,雙手在胸前合十的角度,穿木屐的腳鄭重地並立以支撐挺立的身軀,還有那樸實的白帽,無一不訴說她謙遜的虔誠。身邊,她丈夫手托取下來的帽子,雙肩微聳,一雙略彎的腿以一種忍從的角度立著。他的肩膀、手臂的角度,它們鬆緊的程度,都來自於熟悉的,農人特有的馴良。這一對農人立在自家種的馬鈴薯地上祈禱,在逐漸暗下去的黃昏如水的光中,在特意截取的大地、天空的交接線前,如一對堅實的紀念碑。

早在幼年時我們就見過《晚禱》的複製品,對這幅畫熟悉得如同舊友。然而當我們終於站在這幅並不大的畫前方,恐怕誰也沒有預期原畫是如此堅如磐石,如此動人。沒有任何凸出的景色,一切如人們抱怨的未免「暗淡了些」,甚至看不清他們身後那堆東西是甚麼。不過是兩個在自己種的馬鈴薯田上低頭祈禱的人——甚麼使這幅畫如此深入人心?似乎是,每一顆粒,空氣中的每一粒分子都是凝重的。立在畫中的倆人身體凝結在肅穆的虔誠中,一切圍繞他們旋轉,而他們無所思,有所禱的身形靜止不動,巍巍而立。兩座紀念人的生命,紀念人在地下艱辛生存的紀念碑。

《晚禱》有另一個傳說的題目:《欠收的馬鈴薯》。在這一辛酸的背景下,這田間的祈禱多了份農人在困苦中不移的盼望。多了份堅忍和服從。這充溢著古典精神的馴服是一種美德,它從農人謙卑的身體滿溢出來,賦予之美善而恆久的形容。

我們很少有機會站立在這樣的繪畫前,融入它真摯而神聖的氣氛中,久久不能自已。在米勒細膩的筆觸下,畫中的每一顆微粒都似乎是立體的,這些微粒鑄就了一個微觀的世界,讓我們把自己迷失在其中,如靈魂出竅。《晚禱》成為歷史上少有的,人們以最大的熱情瞻仰的繪畫,因為它沉默地向我們展現了一個無比深邃的世界。

米勒《晚禱》,一八五七~五九年。
米勒《晚禱》,一八五七~五九年。

《牧羊女》

在米勒的許多幅牧羊女中,這一幅最是動人心弦。畫布中透出來淡金色天光,上空浮游淡淡的,金邊的雲彩,雲後灑下一束光。我們似乎聽見米勒的父親在諾曼第海邊看見浮沉海中的夕陽時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對少年米勒說:「法蘭西斯,這夕陽是神啊!」

地上是低頭吃草的羊群。羊兒們依偎著彼此,四腳柔順地微曲,只見一團團滾圓的羊身為夕陽光勾勒出溫潤的,略為沉暗的輪廓。右側,牧羊犬警覺地守在崗位上,緊盯羊群。

整幅畫聚焦在依杖而立,低頭編織的牧羊女身上。紅與藍,這在基督教聖畫中聖母衣袍上的原色,不斷以變化的色調如橙紅、天藍、淺紅出現在米勒畫中人物的衣袍上。這一回,它以純正的正紅、靛青同時現身在少女的風帽和長裙上,賦予她神聖感,而她年幼的身影更使這神聖添加了一種溫柔、純潔。羊群朝著她俯頭吃草的溫馴無意間加強了這聖潔感。

從畫的深處,在充滿了金色調光暈的天空,在浮游著金黃粒子的空氣中,似乎傳出了一串串清徹的鐘聲,彷彿之間,有一座隱形的教堂在畫中升起。這正是米勒說過的,藝術家所凝望的無限。在這為無限所浸透的黃昏時分,牧羊女依在牧羊杖上低頭編織的身形變得越來越大,直到它成為一座殿堂。

這或許是不可思議的,然而牧羊女佇立的姿勢,她的身體和地平線之間對應的角度,她的羊毛麾的大領子、長裙、低垂的風帽形成的奇特稜角,依在她身上的牧杖,還有她身上凝重的雙聖色,使得這遠遠超出了一個貧苦的牧羊女,而變成了一座聖殿。一座裏面放著一顆溫柔崇敬的心的,人以自身形體打造的聖殿。

這無疑是米勒藝術的奧秘:通過藝術家深刻的宗教情感,人被無限擴大了。我們看見了她內在聖潔的生命。在這意義上,米勒是一名宗教畫家。他描繪的絕非僅僅是肉眼看見的,卻是他以自己苦難的生命所體悟的崇高真理。為了理解米勒,我們得努力看這幅畫,直到它向我們打開,讓我們進入它的最深處。◇

米勒《牧羊女》,一八六二年。
米勒《牧羊女》,一八六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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