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 沉默、木訥、含蓄」是我對父親一貫的批注。直至母親在約兩年前「 不小心」搭錯了「 中風」這班列車,我才慢慢發現,父親原來也有他柔軟的一面。那種柔,自平淡不過的生活裏冉冉流瀉,遂涓滴匯成河,潺潺不絕,暖透我的心。小小城鎮裏,孩子們都展翅高飛,該成家的成家,該到外發展的遠赴他鄉,偌大房子就僅剩兩老相依相守。偶爾周末或假日大家蜂擁而歸,呼哈嬉笑一番後又旋風般絕塵而去。這應該是現代家庭模式的標準寫照吧!
母親中風以來,雖然身體大致上已無大礙,但右手功能仍未全然恢復。手臂微垂乏力、五指偶爾發麻僵硬,無論在手掌合攏張開或手肘前伸屈曲後挪方面,皆難靈巧敏捷如昔。縱然我們七個費盡唇舌,不斷遊說兩老僱請家庭幫傭處理家裏大小事務,可惜向來意見相左的父母在僱傭這點卻同聲同氣。這也難怪,他倆畢竟是苦過來的人。被恭候服侍?豈止忸怩不自在;家裏突然多了個外人(即使不同住)他倆更是如坐針氈。唉,既然拗不過他倆,我們只好儘量在周休時安排回家,為繁瑣家務事盡點棉力。
自然,平日為家裏打點一切的擔子,就落在父親一個人身上了。從掃地抹地抹窗洗衣洗浴廁,到烹煮濯洗縫紉,甚至為母親刷洗假牙,父親都不吭一聲,且做得盡善盡美。這比起精湛絕頂的十八般武藝,要來得強大瑰瑋多了!至少我如是認為。我把一切看在眼裏,卻只能噙著淚,強抑心底騰身而起的洶湧波濤。唉,這些本來不就是身為女兒的分內事嗎?沒能天天守在他倆身旁奉侍敬孝,這份無能,又豈是汗顏和愧疚就可赦免?
父親生性豁達樂觀。天大的事落在眼前,他先泰然迎之,再設法解決。即使有再大的憋屈或忿恨,他都不會有太多的表情動作。只是一貫的沉著淡漠,孤執卻堅定。這股韌勁,深深讓我動容。我性情急躁,動輒發怒。心急事敗時,更是惱羞成怒。父親從不怒言斥責,更不會叨煩叮囑。他仍是靜默不語,專心致志一如既往。父親勤懇踏實,實事求是,最恨抄捷徑。他以身教力行待人接物之道。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點滴滲入我們心田,貫穿我們的生命洪流,更賦予我們豐沛的精神內涵。這種無形卻最有張力的教誨,正是我們這輩子最受用的財富。
父親遺傳了公公的音樂天分。聽母親說公公以前拉二胡無師自通。而父親對音樂節奏感的敏感度,想必也是與生俱來。他愛聽歌愛唱歌,吹笛子更像公公一樣,自學成才。心血來潮的時候,父親也在琴鍵上用食指有一聲沒一聲的敲打著「自創單曲」,自娛娛人。偶爾回家看見他悠然倚坐躺椅,或哼唱周璇白光,或吹笛他的最愛「一剪梅 」。無論笛聲或歌聲,都透訴著濃濃歲月況味。 那番滋味悠悠穿透兒時點滴,幽幽縈繞耳畔,可卻響徹心端,蕩氣迴腸。乍聞之下,恍如又和父親呢喃般的感喟錯落交疊,著實叫人感慨萬千。
父親深具感染力的矍鑠,來自他的知足常樂。他深諳達觀怡悅之道,心無雜念身自輕。而他對人對事的寬容和善良,正是面對生活最渾厚的力量。他用細膩勾勒生命和愛的真諦,誠摯而懇切;他認真生活,篤實而從容。這個曾經頂著一片天如此堅毅不撓的男人,原來都把柔情藏在心底。時光巨輪飛速運轉,父親就快踏入朝枚之年了。他昔日的矯健與驍勁已逐漸走下坡。我看在眼裏,把惆悵屏在心底。無論如何,父親仍是我世界裏獨一無二,架海擎天的魁梧巨人。 (──節選自作家筱林子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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