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繼續向八莫挺進。在離八莫約五公里處,有一處彈痕累累的空曠的大廠房,殘缺不全的鐵皮房頂多少可以遮住中午熾熱的驕陽,周圍再也沒有適合休息的能遮蔭的地方了。連長下令部隊停止前進,原地解散,休息一刻鐘,飲水,吃壓縮餅乾。

人們紛紛在空廠房裏尋找能休息的地方。廠房由東到西,中央的鐵皮比較完整,因此聚集的人也最多。大家紛紛拿出水壺、乾糧吝嗇而又貪婪地喝著僅有的半壺水。

綿陽中學的劉有福,坐在鐵皮房的盡頭,不吃也不喝,情緒極為低落,他閒極無聊用槍托去砸一個小黑蟲,小黑蟲東躲西爬,他也拿槍托東敲西砸,只聽得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我扔下水壺急忙趴下,將頭埋在鋼盔下,連珠砲似的爆炸聲,由東到西,一個接一個,砂石、鐵皮,鋪天蓋地的砸在我的頭上、身上。

我立刻意識到:中地雷群了!這下沒命了!

持續了約十幾秒鐘的爆炸停止了,我從泥土中掙脫出來摸摸自己全身好像沒有流血的地方,四肢完好無損,說明我還活著。可當我睜開被沙土迷住的雙眼一看,眼前慘絕人寰的景象使我驚呆了,血肉模糊的屍體,炸飛了的胳膊、大腿遍地都是,尤其是廠房中央人們集中的地方,更是慘不忍睹。

連長命令大家趕緊拿出急救包為受傷的人們包紮,一面讓通訊兵用步話機火速向附近的野戰醫院求援告急。不到十分鐘十輛急救車,三輛十輪卡車風馳電掣般地來到了現場。

美國醫生、護士、擔架員迅速將受傷的人簡單包紮後送上急救車,屍體凡經醫生確診已死亡,裝進口袋扔進卡車。經我手搬運的屍體就不下六七個。我一邊搬一邊尋找我的夥伴們,萬幸他們都活著,都在那裏忙著搬運,只是忠義的頭上擦破了塊皮,已經包紮上了。

這次中地雷事件,死亡同學二十八人,重傷四十五人,輕傷就不計其數了,相當於一次小型戰鬥傷亡的人數。日本鬼子真鬼,他們在撤退時,就估計後面來的中國兵會選擇這唯一有遮蔭的地方休息,事先埋下了地雷群。

綿陽中學劉有福在那裏敲敲打打正好引爆了雷管,他自己也炸飛了。陳連長由於麻痺大意,未加思索選擇了這個休息場所而事先又沒有讓工兵用探雷器探測,受到軍部給以降級的處分。

殘缺不全的隊伍,拖著沉重的步伐,心情沮喪,非常艱難地走完了這短短五公里的路程。

班師回國、出氣、密謀

在八莫休整了三天,乘運輸機回國抵廣西南寧,等待命令到廣州接收日本俘虜、槍枝彈藥和器材等。除了留下部份日軍中的醫生、駕駛兵、翻譯外,其餘的士兵都遣返回國了。

我們由南寧抵達廣州,市民萬人空巷,夾道歡迎勝利之師,鞭炮聲不絕於耳。軍隊走到哪裏人們都翹起大姆指:

「好野!好野!」(好啊!)

「賽得,賽得!」(真棒!)

放假時,我們上街,無論在哪家飯館吃飯,都不肯收錢,免費招待。

三天後,我被分配到通訊營去清點日軍的無線電通訊器材。此刻的日本兵,點頭哈腰,一副奴才相,將清單一五一十地交到我們手中。我一看見他們,就想起前不久八莫地雷大爆炸的慘劇,心中不由得怒火中燒,恨不得把他們都斃了。我們四人常在一起閒聊,一定要找個機會出出這口氣。

這天是星期日,我們四人上街閒逛,迎面走來一個日本軍官模樣的人,他高度近視,埋頭走在人行道上。按當時對日本俘虜的政策:允許日本軍官節假日可以上街。另外明文規定,日本軍官如遇見中國遠征軍,必須主動行軍禮,以示戰敗國軍官對中國軍人的尊敬。

眼前這個日本軍官,埋頭走路,看樣子有急事要辦。當走到我們面前,居然連我們這四位堂堂的遠征軍都沒有看見,當然更沒有行禮。

忠義等日本軍官擦肩而過,一個箭步躥上前,掄上一記又脆又響的耳光,還加上一句:「八格亞魯!」

日本軍官的眼鏡也被打在地下了,他一面行軍禮,一面爬在地上摸尋他的眼鏡,口中不斷地說:「哈一,哈一。」(是,是)

忠義用腳將眼鏡踢到他跟前,等他戴好眼鏡看清了我們是誰,然後讓他在我們四個人面前,立正,端端正正、規規矩矩地給我們敬了個禮,才放他走了。

日本軍官吃了這記耳光,再也不敢低著腦袋走路了,更不敢東張西望,兩隻眼死死盯著前方,以防再次見到中國軍人沒有行禮而挨揍……

上大學

山大,是國立大學,免學雜費,對我們這些窮丘八真是一個很好的避難所。我們幾個同學計劃成立一個夜校,為中學生和在職的工人、職員,補習數學、物理、打字等課程,也是為了我們的生活費籌集資金。

下課後,我們三三兩兩提著油印的招生廣告和漿糊桶,分頭去貼在市內幾條主要大街的牆上、電線桿上。當時正是期末考試前的緊要關頭,報名的人絡繹不絕。我的數、理、化一向不及格,不能去誤人子弟,於是我當上了小提琴的教師。說真的,我也就是在南開、銘賢自學了幾年,為了生計,也就只好濫竽充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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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校辦得很紅火興旺,我的提琴學生對我的教學法很滿意,因為我不是科班出身,深知業餘學琴者們的苦惱和問題,我不會讓學生按部就班,學院式地,拉空弦、音階,學了半天還不會拉一首簡單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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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採取自己的速成法,稍稍識了一些譜,就練一些簡單的樂曲,如平安夜、催眠曲、長城謠等。學生們學了不到一兩個月,就能在同學們或家人面前表演,都感到無比的興奮,報名上我的提琴課的學生有時竟超過了數、理、化的學生。

和在南開、銘賢一樣,我對功課、農科也是毫無興趣,整天在實驗室解剖小麥、稻穀,有時還得到農田裏去區別各種幼苗的品種,我在農學院待了三年半,結果連麥苗和韭菜都分不清。

可是在這三年半裏,我的小提琴技術卻提高了不少。我的進步,得益於我認識了音樂家趙民禮夫婦。

民禮原來在香港,受抗日戰爭的鼓舞和影響,和另一位熱愛音樂的朋友輾轉跋涉千里,到了重慶,進了「青木關音樂學院」並認識了丁婉聖,以後他又加入到「中華交響樂團」。他的音樂知識豐富,才能全面,不但會彈鋼琴,弦樂器中,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樣樣精通,還能作曲、配器和指揮。可以說是音樂的全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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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成立了一個業餘音樂愛好者的團體,取名為「幻想音樂團」,這個樂團裏有學生、職員、工程師、洋琴鬼(音樂茶座的樂師)、牧師、教徒、德國神父和國民黨的海軍軍官。 每週一次在肥城路三號二樓趙家進行音樂排練。

我們演奏了莫扎特的小夜曲、貝多芬的小步舞曲、四重奏、奏鳴曲和交響曲等,還在市民禮堂開過音樂會。

我們的樂隊只有趙民禮一個大提琴,低音部的音量太單薄。我給我在上海的大姐寫信,請她為我買一個國產的大提琴。我大姐知道我是個音樂迷,她居然不惜血本給我買了一個九十美元的舶來品大提琴。

在1946年,九十美元就是一筆很可觀的數目了。為了感謝大姐的深情厚意和我們樂隊的需要,我不分晝夜的練習,竟然練會了好幾首樂曲。

我們樂隊的小提琴首席,是來自德國被希特勒迫害的猶太音樂家,是德國「萊比錫交響樂團」的副首席。他的音樂修養很深,琴藝高超。他白天教學生,晚間和他的大提琴和鋼琴朋友,一起在音樂茶座演奏三重奏。

我曾狠一次心,買了一張昂貴的音樂茶座票,特地去聽他們的演奏。有次我們開完音樂會,準備回學校,我正在收拾樂器,那位首席遞給了我一張小條,上面寫著他的地址,他誠懇地邀請我到他家喝咖啡。我受寵若驚,當然一口答應。能夠認識這位音樂造詣很深的小提琴家和其他兩位音樂家,我可以經常向他們學習和請教了。

幾天後,我準時赴約,幾杯咖啡下肚,又聊了會兒,音樂家將樂譜拿出來,攤在譜架上,要我一起和他們演奏三重奏。我傻眼了,臉紅到脖子根,我不得不老實地告訴他們,我不認識大提琴譜。

他非常驚訝地說:「UNBELIEVA­BLE(難以置信)!你那麼多的樂曲包括交響樂都演奏下來了,怎麼可能不識譜?」

我說我是連背帶看簡譜。西方音樂家是用五線譜,他們根本沒見過甚麼12345的簡譜,我解釋了半天,他們還是一頭霧水,連連搖頭,不識五線譜居然有另一種辦法能將樂曲演奏下來。

事後我才知道,他們的合作夥伴大提琴樂師病了,他們已歇業幾天了,急於要找一位大提琴替手,萬萬沒想到卻找到了我這個冒牌貨。唉,真不好意思,白喝了人家幾杯咖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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