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收工回來,阿嘎已把我的鋪挪到了靠窗戶的地方,而他自己的鋪挪到了牆的拐角處。

阿嘎見我木呆呆地站在門口,便把我拖進屋內,坐在自己的鋪上,說:「怎麼樣?這床鋪很舒服吧?」

我指指他的鋪,說:「我舒服了,你卻不舒服了。」

他的獨眼看著我,彎彎地一笑,在自己的鋪上躺下,伸直腿說:「誰說我不舒服,看看我,肚皮餓了,伸手就可以取出櫃子裏的東西吃。」

他伸出手,從身旁的桌櫃裏抓出一撮乾糌粑,塞進嘴裏,嚥嚥氣,又張開嘴拚命地咳嗽,一團白色的粉沫噴在他的臉上。

我與他都笑得喘不過氣。

與阿嘎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享福的日子。阿嘎甚麼事都不讓我做,我下工回來,阿嘎便把熱茶和糌粑口袋、酥油盒子放在了桌上,隨我怎麼吃,他都是滿意的。我吃得越多,他臉上的笑紋便舒展得非常燦爛。條條笑紋花瓣一般綻開著,那是他心內沒有一點私心雜念的真誠。

為了報答他,我用我的糧票和肉票,去兩里地的絨壩岔區糧站和供銷社買來大米和乾臘肉,煮一鍋飯,炒一盤肉,請他吃。他不習慣用筷子,盛一碗飯,用手捏糌粑似地把米飯捏成團,用小刀挑起肉片,吃得滿臉都是飯粒和油跡。

我笑,他也笑,連聲說:「飯好吃,肉也好吃。」

那時,我的胃還不太習慣消化粗糙的糌粑麵,吃後肚皮便鼓脹得難受,屁一串一串地響,忍都忍不住。

隊長多吉望著收工回來的我忍不住笑,說:「我老遠就看見你們扯草的那片地裏煙霧滾滾,哈哈,原來你們中間藏了個放屁大王!」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的一連串響屁便衝了出來,惹得周圍人哈哈大笑。

我發現,這裏的人對放屁特別敏感,比搔胳肢窩還要惹人發笑。

阿嘎對我甚麼時候放屁,很有預感。只要我臉一燒,脖子一硬,他便用衣袖摀住鼻孔,咕咕咕地笑。果然,我又一串響屁噴了出來,似乎把那盞小小的油燈苗也衝得搖搖晃晃。

每天晚上,阿嘎早早地燒好洗腳水,端到我的腳下。我知道,阿嘎是想我早早地休息睡覺。

那時,煤油很緊俏,酥油又燒不起,所以家家戶戶都早早地吹燈睡覺。我洗完腳,阿嘎便吹滅了燈,縮回他的卡墊上,摟著那隻毛色半黑半白的貓,盤腿坐在卡墊上。我知道,我不睡阿嘎也不會睡。

屋內漆黑一團,連爐子上的火星子都看不清,潮濕與寒冷便爬上背心,如果不縮進被窩,腳趾頭便會凍得麻木。我躺在鋪上,聽著阿嘎濁重的呼吸聲與貓的呼嚕聲一應一合,那是最醉人的催眠曲。
不久,睡夢便把我完完整整地吞沒了。

隱居的星光

同這裏的許多寨子一樣,寨口都有樹。那是些很古老的柏樹,不很高,樹根與樹枝卻非常繁茂,樹幹粗大,樹皮蒼老得岩石一般堅硬。春、夏時節,枝葉濃雲般地盤在寨頭,遠遠地就可以看出寨子的興旺。

樹頂的枝葉間築滿了鴉雀的窩,只要你不驚動它們,鴉雀們是不喳喳吵鬧的,靜靜地待在樹上,偶爾下樹覓食,也是輕煙似的悄無聲息。我喜歡蹲在樹下,嗅著樹葉的清香,感受著涼風絲絲地吹拂,身子從內到外都舒服極了。

樹旁是進寨的馬路,對面有個巨大的土包,下大上小,四四方方,很像金字塔。我發現,進寨的人們到了這兒,便不走大路,而是按順時針繞著土包轉上三圈,才進寨子。我剛來時,不太懂他們的規矩,沿著大路一直往前走,進了寨子也不回頭。寨口的人們便望著我呵啦啦地叫,揮著手叫我回來。

我站在寨口不懂他們的意思,更不明白他們為何直路不走,要繞著個不起眼的土堆轉圈。阿意郎卡措攙著我的手臂,叫我跟隨她走回去,站在土堆前,她鄭重地說:「我們要繞著它轉,我們都不走直路。」

我問:「這又是為了甚麼?」

她笑笑說:「這樣走才好,你遠方的爸爸媽媽才放心。」

我更不理解了,繞著土堆轉圈子和我的爸爸媽媽有甚麼關係?

阿意郎卡措帶著我,轉了一圈又一圈,說:「你從遠方來,多轉轉,日子會過得好好的。」

我們每轉一圈,周圍人便朝我伸出了大拇指,連連說:「好,這樣好。」

文書老劉對我說,那土堆早先是個白塔,很漂亮的白塔。它的日月金頂是用純銀貼的。公路對面的「大金寺」廢墟裏還有座更高大、更壯觀的白塔,日月金頂是用真金貼的。文革初期時便被毀了。

可這裏的藏民轉佛塔的習慣沒有變。區裏、公社多次開會,叫村民不要迷信,要信科學,可村民笑嘻嘻地聽著幹部們的話,回寨子時照常繞著土堆轉。

文書老劉在這裏待久了,習慣上與心理上都同這裏的人非常接近,他是理解村民的行為的。

他對我說:「不能簡單地說破除迷信,就把一個民族幾千年養成的習俗破壞了。那會傷害民族感情的,懂不懂?」 

老劉不滿四十,眼角已刻下深深的皺紋,鬢髮已染上了白色的霜雪,渾濁的眼珠常常湧滿了淚水。他說那是沙眼,見不得風與刺眼的光。可他知道怎樣與藏民的心靈接近。

他很認真地對我說:「你還小,多住一段時間你就知道,我們與藏民的隔閡,不僅僅是在生活習慣上。我們腦子裏想的,我們對事物本質的理解與他們都不一樣。你要長期在這裏生活下去,就得放棄你的過去,接近他們,理解他們,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如果用自己的行為方式與道德習慣,去硬套他們的生活,那麼你永遠不會在這裏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

老劉一再要我記住他的話,說他從來講不來漂亮話,可他講的全是大實話。

那時,藏族輝煌的文化還沒有像今天這樣讓許許多多的人了解,藏傳佛教提都不敢提,藏民意識的概念還沒有創立。老劉說的話,是他幾十年高原生活的經驗,是高原的風雪與淳樸的民俗澆灌出的大實話。

又一個夜晚,我睡前喝多了茶水,從不起夜的我,讓尿憋醒了。我睜開眼睛,看見了很亮的燈光,在糞煙燻黑的屋樑搖搖晃晃。奇怪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像誰憋著嗓子在唱歌,很有節奏。

我爬了起來,想叫阿嘎,可阿嘎就在眼前,淡黃的燈光鍍滿了他的全身。他披上了我從沒見過的紅色袈裟,盤坐在卡墊上,面前是很厚的一迭長條形的紙片,印著細細密密的藏文。阿嘎唱的就是上面的內容。

燈盞是阿嘎從來沒擺出來的擦拭得錚亮的銅燈盞,燈盞後是一尊塑得很精緻的銅佛像。燈光下,阿嘎的臉一面紫紅,一面湛藍。他抬頭時看見了我,顯得很驚慌,可誦唱的聲音一直沒有停。

我呆呆地望了阿嘎許久,才想起要上廁所。

我回到鋪上,便拉開了被子縮了進去,屋外的風差不多快把人凍成冰條了。我明白了,阿嘎是大金寺的喇嘛,他在唸經,那是他每天的功課。

縮在被窩裏的我又怕、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當然我不會擔心阿嘎會把我怎麼樣。只是那時把寺院裏的一切定為封建迷信,是剝削階級的東西,而唸經的是我所尊敬的阿嘎。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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