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移民美國,中國人能否融入美國的話題持續不斷。為了使這一討論有所進展,我以為我們首先要給出定義,給出標準。首先要確定的是:哪些條件得到實現或滿足,我們就認為一個中國人已經融入了美國的主流社會,在美國就不再是外國人?

常聽人對那些一心想要進入美國主流社會的中國人潑冷水:「只要你改變不了你的黃皮膚,你就永遠不會被美國人當成美國人。」照這樣說,中國人就是不可能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除非整容術能改變人的膚色,或者除非混血以消除膚色差異,或者除非美國改變顏色,不再以白人為主體──這倒不是不可能。

顯然,上述定義或標準對於我們討論問題是不合適的,因為大多數人關心的問題實際上是:如何才能使具有天然差異的同族裔水乳交融。

移民融入的障礙

一位名叫劉柏川的美國出生的中國人,三十歲那年出了一本書《偶然生為亞裔人》(The Accidental Asian),描述了他力求「同化」,真正打入美國主流社會的奮鬥過程和心路歷程。

劉柏川於1968年出生於紐約,畢業於耶魯大學和哈佛大學法學研究所,擔任過美國參議員助理,因撰寫一系列時論文章而被視為X世代的重要代言人。劉柏川曾受邀至白宮為克林頓總統撰寫講演稿,出任白宮內政委員會副主任及總統的內政副顧問,並娶一猶太女子為妻。單單看這樣一份履歷,我們還能說劉柏川沒有融入美國主流社會麼?

誠然,劉柏川也寫到了他在同化過程中的徬徨、苦惱和面對的各種問題。其實,單單是他把自己的這段經歷寫成書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證明了中國人的特殊困難。那些歐洲白人第二代移民通常不會寫這樣的書,因為對他們而言,融入美國幾乎是自然而然的過程。融入美國對來自歐洲的白人基本上是不成問題的問題,對華人則是成問題的問題。這種差別本身就說明問題。

第一代移民融入的首要障礙是語言。第二代不存在語言問題,只存在膚色問題。所以,劉柏川的書名是《偶然生為亞裔人》,而不是《偶然生為中國人》。語言障礙很難克服但畢竟可以克服,膚色差異則不可消除。膚色差異,可以導致深刻的後果。

其實,種族問題對某些白人也是問題。都說猶太人在西方社會如何吃得開,可是我們也聽到不少猶太人抱怨他們在西方國家受排斥。據說有位不是猶太人的記者不相信猶太人受排斥,於是他對外冒充猶太人,看別人有甚麼反應。結果他發現別人果然對他另眼看待。他的結論是,猶太人在西方國家確實受排斥,只不過這種排斥很微妙,外人不大看得出來,猶太人自己才有感覺。

英國哲學家伯林(Isaiah Berlin)是猶太人,照說他在英國混得很不錯,既是學界泰斗,還被女王封爵;可是伯林說,他沒見過有一個猶太人在所處的國家裏──當然不包括以色列──能感到水乳交融、毫無隔閡的。

美國的種族問題

美國的種族問題嚴重嗎?嚴重。就像美國的車禍嚴重一樣。

在美國,每年死於車禍的多達五萬餘人,平均每天差不多有一百五十人。然而,美國的車禍為甚麼這麼嚴重?是美國的公路質量特別差嗎?是美國人開的汽車特別差嗎?是美國的交通規則最不健全嗎?是美國人開車最不遵守規則嗎?不是,都不是,是因為美國的車太多。

同樣,美國的種族問題嚴重,是因為美國的種族最雜最多。事實上,美國在種族問題上的法律和規則是最平等的;相比之下,一般美國人的種族歧視觀念也是最淡薄的。

有些華人抱怨,在美國,自己被主流社會排拒,感覺自己是外國人。其實,一個人感覺自己被主流社會排拒,這是一回事;感覺自己是外國人,這是另一回事。兩者並不等同。

譬如在毛澤東時代,黑五類處處受欺負,被視為異類,但是他們並不會有身在異國的感覺,並不感到自己被別人當成外國人。他們仍然感到中國是自己的祖國。文革期間,馬思聰為了躲避政治迫害而逃亡西方,他在西方的日子比在中國要好得多,但他仍然無法擺脫客居他鄉的感覺,仍然認為自己在西方是外國人。

歸屬感

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可見,一個窩的條件好壞,是一回事;一個窩是屬於自己的還是屬於別人的,是另一回事。這句話揭示出歸屬感對人的重大意義。

關于歸屬感,德國詩人兼哲學家赫爾德(Jonathan Gottfried von Herder)的闡述最為有力。他認為,人既需要吃喝,需要安全感和行動自由,也需要歸屬某個群體。假如沒有可歸屬的群體,人會覺得沒有依靠、孤立、渺小、不快活。鄉愁是最高貴的一種痛苦。

赫爾德不講種族也不講血統,他只談鄉土、語言、共同記憶、習俗。寂寞不是因為沒有別人共處,而是因為周圍的人都聽不懂你的話;必須是屬於同一社群的人,彼此能毫不費力幾乎是出自本能地溝通,才可能真正聽得懂。

赫爾德不相信有所謂世界主義。他認為人們若不屬於某個文化,是無從發展起來的。即便人會反抗自己的文化,把文化整個變樣,他還是屬於一個淵源不斷的傳統,人還是從自己的那條河而來。然而,這源頭如果乾涸了,例如,有些人生活在某個文化裏,卻不是這文化的產物,他們在生活環境裏找不到歸屬,不覺得有親切感,這會造成一切人性特質嚴重脫水的現象。

大熔爐大拼盤

美國社會有其特殊性。正像美國歷史學家布林斯廷(Daniel Boorstin)指出的那樣:「美國從未完全喪失不同民族各自聚居的味道。其他國家把不同民族的人融合成一體,而美國則容許不同民族的人依然故我地成為一體。」伯林也說:「唯獨在美國,許多族群保留了各自原有的文化,大家也都相安無事。」

一個中國人在美國定居,不一定非進入主流社會不可,他完全可以安於支流,畢竟,支流也是流;在美國,自外於主流社會並不等於自外於社會。換成別的國家就不行了。在別的國家,主流之外別無支流,在主流之外就是在社會之外。

唯有美國與眾不同。美國既是大熔爐又是大拼盤。特別是在大城市,多種族,多文化,多中心。在紐約,非英文的周刊有一百多家,比英文周刊多得多。在洛杉磯的小學,有幾十種語言在使用,其中極少是歐洲語言。在這些地方生活,誰都有外國人的感覺,誰看誰都是外國人。

作為一個國土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家,美國從一開始就沒有方言。這在大國裏是獨一無二的。新英格蘭口音和南方口音是有差別,但兩者的差別比北京話和山東話的差別還要小。另外,也只有在美國,一個人不講英語也能過下去。還有,不論你英語講得好壞或者帶什麼口音都能被接受,沒人見怪,不會感到壓力,不會因此被人瞧不起。

總而言之,在美國,一個外國人或少數族裔,要進入主流社會相對不太困難,不進入主流社會也能把日子過得不錯,所以,美國是最適於異國異族人生活的地方。

一個人要在同文同種、本土本鄉之外的某個地方安身立命,要在第一故鄉之外選擇第二故鄉,美國無疑是第一選擇。所以,我說美國是最佳次佳居住地,美國是第一第二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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