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坐到我身邊。聽我對你講一個故事,關於活著,關於生命和愛,關於靈魂的終極歸宿。這是一個長長的上海故事,來到上海和離開上海的故事。
六、少小離家
我就說說我舅舅家的情況吧。泗洪縣那地方很窮,我舅舅家每天就是和黃土泥巴打交道,家裏有十幾畝地,每天種地,土裏刨食。
我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都找不到老婆,因為窮,沒有姑娘肯嫁過去,村裏的姑娘不願在這種地方受苦,都嫁到外地去了。就有人販子到雲南、貴州、四川,窮鄉僻壤的山區,以介紹工作的名義,把小姑娘騙到我們江蘇,然後再轉手賣給二道人販子,再把她們賣給能出得起價錢的人家。沒結過婚的小姑娘,長相普通的標價五千到八千,姿色好看的就是八千,離過婚的標價三千,也有一千五的,就是帶著孩子或者又老又醜的。我大表哥討不到老婆,我舅舅、舅媽就給他買了一個,五千塊錢買了一個長相一般的小姑娘。
我二表哥呢,不如我大表哥腦子好使,人比較木訥,就更難找到對象。我們那裏有換親的習俗,窮人家的男孩找不到老婆,家裏的妹妹或者姐姐,就給另外一家窮人家的男孩做老婆,然後把那家的妹妹或姐姐娶回來,這樣兩家都不用花錢就能娶到媳婦了,這叫換親。但如果有一家打架了,鬧矛盾了,女方回到娘家,那麼另一方的也趕快要回娘家。一方要過不下去了,那另一方也會回來。換親的姑娘,都忍受著很多屈辱、委屈,有些甚至和呆傻或殘疾的人在一起過日子,只為了自己的哥哥或者弟弟能有老婆。
於是,我的小表妹,也就成了我舅舅、舅媽的籌碼,用她給我二表哥換親。
但是我小表妹,和我鄰居家的小哥哥談戀愛了,我媽媽覺得我舅舅和舅媽不會同意,果然不出所料,表妹在我家住得好好的,我舅媽就來信說自己病了,叫我表妹趕快回去。我表妹只得回去了,回去就被鎖在家裏,連打帶罵,軟硬兼施,一定要讓她去換親,為她二哥哥換親。
另外一家呢,那家的姑娘也很聰明伶俐,也是因為家裏窮,家徒四壁,自己的弟弟找不到老婆,沒有女孩子肯嫁給他。所以姐姐為了弟弟能夠娶上媳婦,就答應跟我二表哥成親。那麼我的表妹,自然就得給她的弟弟做老婆。
我的表妹後來再來我家的時候,曾經找鄰居小哥哥大膽地表白,要和他私奔。鄰居小哥哥說:要麼我就光明正大地娶你,我不要私奔,不要做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我小表妹有苦難訴,又不好講自己父母的不是、講他們要拿自己換親,後來小表妹就傷心地回家了,為哥哥去換親,嫁到了這戶很窮的人家。
話說我的二哥,也是不容易找對象的。我小哥哥出生的時候,胎位不正,頭下不來,當時我爸爸不在家,我奶奶就把竹掃帚包了布,捅那孩子的頭,去撞他,讓他受痛,自己出來。所以我二哥哥就有外傷性的癲癇,14歲時就開始發癲癇,因為傷到他腦部了。但是我媽媽很開明,從來沒有拿我為我二哥去換親,我非常感激我媽媽。我二哥也沒有提出來要結婚,他情願自己打光棍,也不要妹妹去換親。
我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去診所裏打針,那赤腳醫生,用人家用過了的、沒有酒精消毒的針頭給我注射。結果那針眼處就感染、化膿了,又發燒又不能走路,這一場折騰,我就錯過了中考。
那時候,打工潮就起來了,農村到城市的打工潮,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出門去打工。我一起讀書的同學,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村子裏很冷清了。
農村生活給我的烙印太深了,農忙的時候,收水稻、插秧苗,三伏天的太陽,在頭上烤,晒得水田裏熱氣蒸騰,水裏還有很多螞蟥,叮著腳上、腿上,我很討厭這種生活,就想離開農村到城裏面去闖蕩一番。
機會來了——十六歲那年,我收到了初二時同班的女同學小來子從上海帶來的信。她在工廠裏做臨時工,希望我去上海找她,和她一起做工。
我高興極了,對媽媽說:「我要去上海打工,在家一點意思都沒有。」
媽媽說:「你要走就走吧,女大不由娘,我也留不住你。」
媽媽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手絹裹成的小包,慢慢地一層一層打開,裏面是一卷零零碎碎的錢。媽媽說:「家裏就剩這麼多了,你全帶走吧。」我數了數,大概八十多塊錢。
我背了一個黃色的帆布包,隨身帶了兩套換洗衣服,出了家門,買了一張四十塊錢的票,上了去上海的長途車。我把剩下的錢包好,貼身帶著。就這樣,我離開了宿遷,去往上海。#(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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