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的沈滿願,應是那個時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子。名門閨秀,將軍嬌妻,才女詩人,都是她身上令人豔羨的標籤。
沈滿願生於吳興繁華之地,書香之族,爺爺是文壇領袖沈約,丈夫是征西將軍范靖。出身高貴的她,擁有「滿願」這樣一個完滿而充滿希望的名字,大概也過著豐足、順遂的人生。唯一的缺憾,是留給後人太多謎題。我們無法探知她的生平,能夠知曉的,大概就是關於她擅長作詩,「詞氣揮灑,不拘一格」的評價。
而她僅存於史料的事跡,亦是關於詩歌的。《烏程縣誌》載,沈滿願曾和范靖遊賞後園的灑翠池和洗心亭,之後夫妻一同執筆,各作一首《映水曲》。結果,沈滿願率先完成詩稿,才思之敏捷、文采之華美,都令丈夫嘖嘖稱奇。
幸而,一個沒留下甚麼傳奇故事的才女,卻留下了十餘首傳世詩歌,幫助我們走進她的詩意生活,一窺她幽微神秘的內心世界。
嬌容映水 閨中雅趣
沈滿願的滿腹才情,首先得益於家族的遺傳和薰陶。吳興沈氏在南朝已成一門望族,文人雅士輩出。特別是沈滿願的祖父沈約,既是梁朝開國功臣,官居宰相;也是一代文壇領袖,「永明體」重要詩人之一。崇尚詩文的家風,讓沈滿願自幼蘊藏著一股秀逸空靈的氣韻,並繼承祖父倡導的詩歌理念。
再看其婚姻生活,沈滿願居住的府邸,有亭台池水,而「灑翠池」、「洗心亭」,題名又極為高雅脫俗,宛然一座文人園林。而夫婦二人,曾以遊園、賽詩為樂事,可知范靖也是一位文武雙全的風雅名士,與妻子更是一對志同道合的文學知音。閒適雅緻的生活,也為沈滿願的創作帶來豐富的靈感與舒適的環境。
令范靖歎服的《映水曲》,究竟有甚麼妙處呢?其詩為:「輕鬢學浮雲,雙蛾擬初月。水澄正落釵,萍開理垂髮。」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最容易被生活的美好細節打動。沈滿願這首小時,正是抓住了夫妻生活中溫馨的短短一瞬。
優雅多才的女子,與丈夫相攜相伴,漫遊小園,偶然經過清澈的池水,忍不住停下腳步,顧盼自賞。若不是家庭美滿、精神富足,怎會有這樣的閒情逸致?詩人望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輕盈的雙鬢猶如浮雲般飄逸,彎彎的雙眉可比擬天邊的新月。前兩句看似隨意的淡淡幾筆,就描畫出一位女子天然靈秀的美貌。
詩歌後兩句,擷取照影時意外的片段,髻上珠釵竟然掉落。或許是池水澄淨,詩人低頭凝視,不知不覺入了迷;又或許是珠釵太過華麗沉重,稍不留神就會脫落。不過詩人作為大家閨秀,也並不慌亂,索性在這浮萍開放的池水邊,梳理垂散的長髮吧!
古典名著《紅樓夢》形容林黛玉的風姿時說:「嫻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映水曲》可作為前半句的一種註解。全詩清新如畫,對仗工整,將淑女的愛美天性與從容沉靜的品格描繪得栩栩如生。
聚少離多 相思無限
沈滿願的丈夫畢竟是將軍,出征在外是常有的事,聚少離多成為她不得不面對的境遇,祈盼團圓也成為她一大心願。因而沈滿願的作品中,有一類表達離情相思之類的詩歌。如《登樓曲》:「憑高川陸近,望遠阡陌多。相思隔重嶺,相憶限長河。」
前兩句筆勢恢宏蒼勁,描繪山川壯麗之景。登上高樓遠眺,視野與心境也變得開闊。河流與陸地的距離彷彿拉近了,這是看得更遠;縱橫交錯的田間小徑,也比平日見到得多,這是看得更廣。沈滿願開篇不作閨閣語,展現出一種高遠深沉的情懷。
一片山河好景,映入獨守空閨的詩人眼中,別是一番滋味。她的丈夫,正是在這山川、道路的千里之外,征塵不斷。她懷念夫妻朝夕廝守的甜蜜時光,擔憂丈夫征戰沙場的性命安危。然而,重重山嶺、浩浩長河遮住了丈夫遠去的身影,阻隔了她悵惘丈夫的視線,連相思相憶都變得阻礙重重。最後兩句,看似毫無道理的埋怨,卻表達了她對丈夫的深情厚意和無限相思。
她另有一首感人至深的送別詩《晨風行》:「理楫令舟人,停艫息旅薄河津。念君劬勞冒風塵,臨路揮袂淚沾巾。飇流勁潤逝若飛,山高帆急絕音徽。留子句句獨言歸,中心煢煢將依誰。風彌葉落永離索,神往形返情錯漠。循帶易緩愁難卻,心之憂矣頗銷鑠。」
這首詩的前四句,描寫了詩人與丈夫停舟話別的送行場景。客船即將出發時,詩人匆匆趕來,得以短暫話別。她為丈夫風塵僕僕、舟車勞頓而擔憂,絮絮叮囑,臨行時仍然忍不住揮舞衣袖,淚落沾襟。詩歌語言凝鍊,節奏較快,表現出送別時間之短促。
接下來,詩人用大半篇幅描述丈夫遠行後,自己愁苦憔悴的情狀。「飇流」二句,極言丈夫行程之迅速,水似飆風,船去如飛;山高帆急,音書斷絕。詩人以此反襯內心的依依不捨。「留子」二句,描寫幼子懵懂,只知催促回家,詩人卻感到煢煢孑立,徬徨無依。母子倆的對比,也強化了詩人對丈夫的萬分不捨與滿腔離恨。
「風彌葉落永離索」,大風瀰漫,落葉飄零,詩人延續了文人悲秋的詩歌傳統,烘托的是夫妻分別的感傷氛圍。「神往形返情錯漠」,心神隨丈夫遠去,返回的只是外在形體,她又用誇張手法表現情感的失落寂寞。詩人相思至深,似乎有「倩女離魂」般超越時空的力量。
「循帶易緩愁難卻,心之憂矣頗銷鑠」,與宋詞名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意境相似,可見這兩句詩的影響力。詩人以抒發憂愁作結,營造出愁情不絕如縷的藝術效果。
史海回眸 為昭君嘆
才女大多手不釋卷,博古通今,她們亦作詠史詩,表達對前朝人事的見解。而那些多才多藝、留名青史的薄命紅顏,往往更能激發她們的共鳴,借其傳奇經歷抒發個人情志和身世之感。沈滿願筆下的《王昭君嘆》二首,從女子視角為古人代言,流露出對佳人的緬懷和嗟嘆。
「早信丹青巧,重貨洛陽師。千金買蟬鬢,百萬寫蛾眉。」第一首詩,表現了王昭君出塞後的內心世界。和親後的昭君,回顧一生榮辱得失,最能引發她感慨的,就是她命運的轉折點。昭君自負美貌,並且品行端正,不屑賄賂畫師,導致自己埋沒後宮,蹉跎光陰。若非主動提出和親,恐怕昭君終生湮沒無聞,庸庸碌碌虛度一生。
昭君或許曾自問,早知道一介畫工能夠左右自己的命運,是不是應當向現實妥協呢?前兩句意在表明,昭君明知得罪畫工的後果,仍然無悔遵從本心,做出堅守道義的選擇。後兩句用語誇張,以「千金」「百萬」暗示畫工作祟一事,對昭君的傷害之深。詩人設身處地為昭君著想,對其大好年華表達沉痛的惋惜,進一步彰顯昭君高潔正直的品格。
「今朝猶漢地,明旦入胡關。高堂歌吹遠,遊子夢中還。」第二首詩運用對比手法,書寫昭君怨情。前兩句「今朝」「明旦」,與「漢地」「胡關」,形成時間與空間的強烈對比,暗示昭君出塞後,生活出現極大的反差,無論在生活還是心理上,都面對極大的挑戰。這種人生巨變,更加凸顯昭君和親之路的艱辛,其人生際遇也更令人同情,其家國情懷也更加令人感佩。
後兩句描寫昭君身處胡地,對故國家鄉的深切思念。深宮高堂的漢家歌舞,從此杳然無蹤,自己猶如漂泊無定的遊子,只能在夢中魂歸家園,撫慰濃郁的鄉愁。歷代文人嘆昭君,大多讚其形貌之美、憐其和親之苦,沈滿願以女子的宛轉細膩,體會昭君所思所嘆,故能發前人未發之語,刻畫出一個沉思哀怨卻深明大義的絕代佳人形象。
別有寄託 詠物小詩
南朝也是詠物詩繁榮發展的時期,深閨裏的女詩人也少不了詠物之作。沈滿願的詠物詩,與貴族女子生活息息相關,多是日常所見的飾品、用具之類,語言綺麗卻寄寓幽思,讓我們了解到古代淑女精緻考究的生活,以及她們鮮為人知的情志。
首飾是古今女子都離不開的美麗事物,沈滿願就有一首吟詠步搖花髮飾的詩歌:「珠華縈翡翠,寶葉間金瓊。剪荷不似製,為花如自生。低枝拂繡領,微步動瑤瑛。但令雲髻插,蛾眉本易成。」
步搖是古時候一件專屬於貴族階層的精美髮飾,既是身份的象徵,也極具裝飾性。它可作冠、簪,以金屬、珠玉打造成神獸或花枝形狀,行動時便有「步步而搖」的美感。步搖花就是單取花枝作飾的一類髮飾。
詩歌上半部份,用富麗典雅的詞句,描摹出步搖花珠翠繚繞、金枝玉葉的華麗形態。它的製作工藝精湛,造型栩栩如生,因而產生「不似製」「如自生」的錯覺。後半部份,轉而呈現步搖花的佩戴效果。低頭時,花枝拂過刺繡的衣領;行走時,珠玉隨著步伐而搖動。步搖花插在高高的髮髻上,其形象、其動態,都能完美地襯托女子雍容華豔的氣質。
古人愛香,女子閨房常備有薰爐、薰籠等香器,故有香閨之稱。沈滿願的《詠五彩竹火籠》,便是描寫薰籠的:「可憐潤霜質,纎剖復毫分。織作迴風苣,製為縈綺文。含芳出珠被,曜彩接緗裙。徒嗟金麗飾,豈念昔凌雲。」
經歷風霜的野竹,被工匠按照尺寸精細切割,再經過編織工藝,變成一座精巧的薰籠。詩歌用簡潔清麗的語言,講述薰籠的材質、製作工藝,以及薰香、取暖之用。起首「可憐」二字,賦予詩人憐惜之情。因朝夕相伴而生憐惜之意,因憐而生吟詠之嘆。五彩繽紛的薰籠,陳放於富貴人家,服務的對象也是珠被、羅裙這樣的奢麗之物,詩人卻由此產生凌雲之嘆。
薰籠的前身,是自由生長的修竹,凌霜傲雪、豪氣凌雲。這種逍遙絕俗的境界,才是詩人真正的理想。詩人表面上為薰籠惋惜,實際是在以竹自喻,表達自己淡泊名利、嚮往自然的性情。
沈滿願,就是那樣的「霜質」才女,雖然被「金麗飾」,仍然懷抱「凌雲」之志,這才是最真實的她。這個故事不多的南朝才女,最大的幸運,就是用她的詩歌,記錄了她不平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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