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若是遺珠還合浦,卻教拂拭更生輝。
話說宋朝汴梁有個王從事,同了夫人到臨安調官,賃一民房。居住數日,嫌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尋得一所宅子,寬敞潔淨,甚是像意。當把房錢賃下了。歸來與夫人說:「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了東西去,臨完,我雇轎來接你。」
次日併疊箱籠,結束齊備,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臨出門,又對夫人道:「你在此等等,轎到便來就是。」王公吩咐罷,到新居安頓了。就叫一乘轎到舊寓接夫人。轎已去久,竟不見到。王公等得心焦,重到舊寓來問。舊寓人道:「官人去不多時,就有一乘轎來接夫人,夫人已上轎去了。後邊又是一乘轎來接,我回他:『夫人已有轎去了。』那兩個就打了空轎回去,怎麼還未到?」王公大驚,轉到新寓來看。只見兩個轎夫來討錢道:「我等打轎去接夫人,夫人已先來了。我等雖不抬得,卻要賃轎錢與腳步錢。」王公道:「我叫的是你們的轎,如何又有甚人的轎先去接著?而今竟不知抬向那裏去了。」轎夫道:「這個我們卻不知道。」王公將就拿幾十錢打發了去,心下好生無主,暴躁如雷,沒個出豁處。
次日到臨安府進了狀,拿得舊主人來,只如昨說,並無異詞。問他鄰舍,多見是上轎去的。又拿後邊兩個轎夫來問,說道:「只打得空轎往回一番,地方街上人多看見的,並不知餘情。」臨安府也沒奈何,只得行個緝捕文書,訪拿先前的兩個轎夫。卻又不知姓名住址,有影無蹤,海中撈月,眼見得一個夫人送在別處去了。王公淒淒惶惶,苦痛不已。自此失了夫人,也不再娶。
五年之後,選了衢州教授。衢州首縣是西安縣附郭的,那縣宰與王教授時相往來。縣宰請王教授衙中飲酒,吃到中間,嗄飯中拿出鱉來。王教授吃了兩箸,便停了著,哽哽咽咽眼淚如珠,落將下來。縣宰驚問緣故。王教授道:「此味頗似亡妻所烹調,故此傷感。」縣宰道:「尊閫夫人幾時亡故?」王教授道:「索性亡故,也是天命。只因在臨安移寓,相約命轎相接,不知是甚奸人先把轎來騙,拙妻錯認是家裏轎,上的去了。當時告了狀,至今未有下落。」縣宰色變了道:「小弟的小妾,正是在臨安用三十萬錢娶的外方人,適才叫他治庖,這鱉是他烹煮的。其中有些怪異了。」登時起身,進來問妾道:「你是外方人,如何卻在臨安嫁得在此?」妾垂淚道:「妾身自有丈夫,被奸人賺來賣了,恐怕出丈夫的醜,故此不敢聲言。」縣宰問道:「丈夫何姓?」妾道:「姓王名某,是臨安聽調的從事官。」縣宰大驚失色,走出對王教授道:「略請先生移步到裏邊,有一個人要奉見。」
王教授隨了進去。縣宰聲喚處,只見一個婦人走將出來。教授一認,正是失去的夫人,兩下抱頭大哭。王教授問道:「你何得在此?」夫人道:「你那夜晚間說話時,民居淺陋,想當夜就有人聽得把轎相接的說話。只見你去不多時,就有轎來接。我只道是你差來的,即使收拾上轎去。卻不知把我抬到一個甚麼去處,乃是一個空房。有三兩個婦女在內,一同鎖閉了一夜。明日把我賣在官船上了。明知被賺,我恐怕你是調官的人,說出真情,添你羞恥,只得含羞忍耐,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會。」那縣官好生過意不去,傳出外廂,忙喚值日轎夫將夫人送到王教授衙裏。王教授要賠還三十萬原身錢,縣宰道:「以同官之妻為妾,不曾察聽得備細。恕不罪責,勾了。還敢說原錢耶?」教授稱謝而歸,夫妻歡會,感激縣宰不盡。
原來臨安的光棍欺王公遠方人,是夜聽得了說話,即起謀心,拐他賣到官船上。又是到任去的,他州外府,道是再無有撞著的事了。誰知恰恰選在衢州,以致夫妻兩個失散了五年,重得在他方相會。也是天緣未斷,故得如此。卻有一件:破鏡重圓,離而復合,固是好事,這美中有不足處:那王夫人雖是所遭不幸,卻與人為妾,已失了身,又不曾查得奸人跟腳出,報得冤仇,不如《崔俊臣芙蓉屏》故事,又全了節操,又報了冤仇,又重會了夫妻,這個話本好聽。
看官,容小子慢慢敷演。先聽《芙蓉屏歌》一篇,略見大意。歌云:「畫芙蓉,妾忍題屏風,屏間血淚如花紅。敗葉枯梢兩蕭索,斷縑遺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隻影成漂泊。成漂泊,殘骸向誰托?泉下遊魂竟不歸,圖中豔姿渾似昨。渾似昨,妾心傷,那禁秋雨復秋霜!寧肯江湖逐舟子,甘從寶地禮醫王。醫王本慈憫,慈憫超群品。逝魄願提撕,煢婺賴將引。芙蓉顏色嬌,夫婿手親描。花萎因折蒂,幹死為傷苗。蕊乾心尚苦,根朽恨難消!但道章台泣韓翊,豈期甲帳遇文蕭?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棄。幸得寶月再團圓,相親相愛莫相捐!誰能聽我《芙蓉篇》?人間夫婦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憐!」
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間真州才士陸仲暘所作。你道他為何作此歌?只因當時本州有個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厚,自幼聰明,寫字作畫,工絕一時。娶妻王氏,少年美貌,讀書識字,寫染皆通。夫妻兩個真是才子佳人、一雙兩好,無不廝稱,恩愛異常。
是年辛卯,俊臣以父蔭得官,補浙江溫州永嘉縣尉,同妻赴任。就在真州閘邊,有一隻蘇州大船,慣走杭州路的,船家姓顧。賃定了,下了行李,帶了家奴使婢,由長江一路進發,包送到杭州交卸。行到蘇州地方,船家道:「告官人得知,來此已是家門首了。求官人賞賜些,並買些福物紙錢,賽賽江湖之神。」俊臣依言,拿出些錢鈔,教如法置辦。完事畢,船家送一桌牲酒到艙裏來。俊臣叫家僮接了,擺在桌上同王氏暖酒少酌。俊臣是宦家子弟,不曉得江湖上的禁忌。吃酒高興,把箱中帶來的金銀盃觥之類,拿出與王氏歡酌。卻被船家後艙頭張見了,就起不良之心。
此時是七月天氣,船家對官艙裏道:「官人、娘子在此鬧處歇船,恐怕熱悶。我們移船到清涼些的所在泊去,何如?」俊臣對王氏道:「我們船中悶躁得不耐煩,如此最好。」王氏道:「不知晚間謹慎否?」俊臣道:「此處須是內地,不比外江。況船家是此間人,必知利害,何妨得呢?」就依船家之言,憑他移船。那蘇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還有不測;若是傍港中去,多是賊的家裏。俊臣是江北人,只曉得揚子江有強盜,道是內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豈知這些就裏?
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蘆葦之中,泊定了。黃昏左側,提了刀,竟奔艙裏來。先把一個家人殺了,俊臣夫妻見不是頭,磕頭討饒道:「是有的東西,都拿了去,只求饒命!」船家道:「東西也要,命也要。」兩個只是磕頭,船家把刀指著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殺你,其餘都饒不得。」俊臣自知不免,再三哀求道:「可憐我是個書生,只教我全屍而死罷。」船家道:「這等饒你一刀,快跳在水中去!」也不等俊臣從容,提著腰胯,撲通的撩下水去。其餘家僮、使女盡行殺盡,只留得王氏一個。對王氏道:「你曉得免死的緣故麼?我第二個兒子,未曾娶得媳婦,今替人撐船到杭州去了。再是一兩個月才得歸來,就與你成親。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安心住著,自有好處,不要驚怕。」一頭說,一頭就把船中所有,盡檢點收拾過了。
王氏起初怕他來相逼,也拚一死。聽見他說了這些話,心中略放寬些道:「且到日後再處。」果然此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婦,王氏假意也就應承,凡是船家教他做些甚麼,他千依百順,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務,真像個掌家的媳婦伏侍公公一般,無不任在身上,是件停當。船家道:「是尋得個好媳婦。」真心相待,看看熟分,並不提防他有外心了。
如此一月有餘,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令。船家會聚了合船親屬、水手人等,叫王氏治辦酒餚,盛設在艙中飲酒看月。個個吃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船家也在船裏宿了。王氏自在船尾,聽得鼾睡之聲徹耳。於時月光明亮如晝,仔細看看艙裏,沒有一個不睡沉了。王氏想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喜得船尾貼岸泊著,略擺動一些些就好上岸。王氏輕身跳了起來,趁著月色,一氣走了二三里路,走到一個去處,比舊路截然不同。四望儘是水鄉,只有蘆葦、菰蒲,一望無際。仔細認去,蘆葦中間有一條小小路徑,草深泥滑,且又雙彎纖細,鞋弓襪小,一步一跌,吃了萬千苦楚。又恐怕後邊追來,不敢停腳,盡力奔走。
漸漸東方亮了,略略膽大了些。遙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來。王氏道:「好了,有人家了。」急急走去,到得面前,抬頭一看,卻是一個庵院的模樣,門還關著。王氏欲待叩門,心裏想道:「這裏頭不知是男僧女僧,萬一敲開門來,是男僧,撞著不學好的,非禮相犯,不是才脫天羅,又罹地網?且不可造次。總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著,此處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救,須不怕他了。只在門首坐坐,等他開出來的是。」
須臾之間,只聽得裏頭托的門栓響處,開將出來,乃是一個女僮出門擔水。王氏心中喜道:「元來是個尼庵。」一徑的走將進去。院主出來見了,問道:「女娘是何處來的?大清早到小院中。」王氏對驀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話說出來,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嘉崔縣尉次妻,大娘子兇悍異常,萬般打罵。近日家主離任歸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賞月,叫妾取金杯飲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到河裏去了。大娘子大怒,發願必要置妾死地。妾自想料無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院主道:「如此說來,娘子不敢歸舟去了。家鄉又遠,若要別求匹偶,一時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何處安頓是好?」
王氏只是哭泣不止。院主見他舉止端重,情狀淒慘,好生慈憫,有心要收留他。便道:「老尼有一言相勸,未知尊意如何?」王氏道:「妾身患難之中,若是師父有甚麼處法,妾身敢不依隨?」院主道:「此間小院僻在荒濱,人跡不到,茭葑為鄰,鷗鷺為友,最是個幽靜之處。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侍者幾個,又皆淳謹。老身在此住跡,甚覺清修味長。娘子雖然年芳貌美,爭奈命蹇時乖,何不舍離愛慾,披緇削髮,就此出家?禪榻佛燈,晨飧暮粥,且隨緣度其日月,豈不強如做人婢妾,受今世的苦惱,結來世的冤家麼?」王氏聽說罷,拜謝道:「師父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結果了。還要怎的?就請師父替弟子落了髮,不必遲疑。」果然院主裝起香、敲起磬來,拜了佛,就替他落了髮。可憐縣尉孺人,忽作如來弟子。落髮後,院主起個法名,叫做慧圓,參拜了三寶。就拜院主做了師父,與同伴都相見已畢,從此在尼院中住下了。
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聰明。一月之內,把經典之類一一歷過,盡皆通曉。院主大相敬重。又見他知識事體,凡院中在大小事務,悉憑他主張。不問過他,一件事也不敢輕做。且是寬和柔善,一院中的人沒一個不替他相好、說得來的。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士前禮拜百來拜,密訴心事。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間斷。拜完,只在自己靜室中清坐。自怕貌美,惹出事來,再不輕易露形,外人也難得見他面的。如是一年有餘。
忽一日,有兩個人到院隨喜,乃是院主認識的近地施主,留他吃了些齋。這兩個人是偶然閒步來的,身邊不曾帶得甚麼東西來回答。明日將一幅紙畫的芙蓉來施在院中張掛,以答謝昨日之齋。院主受了,便把來裱在一格素屏上面。
王氏見了,仔細認了一認,問院主道:「此幅畫是那裏來的?」院主道:「方纔檀越布施的。」王氏道:「這檀越是何姓名?住居何處?」院主道:「就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兩個。」王氏道:「做甚麼生理的?」院主道:「他兩個原是個船戶,在江湖上賃載營生。近年忽然家事從容了,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以致如此。未知真否如何?」王氏道:「長到這裏來的麼?」院主道:「偶然來來,也不長到。」王氏問得明白,記了顧阿秀的姓名,就提筆來寫一首詞在屏上。詞云:
少日風流張敞筆,寫生不數今黃筌。芙蓉畫出最鮮妍。豈知嬌豔色,翻抱死生緣?
粉繪淒涼餘幻質,只今流落有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今生緣已斷,願結再生緣!
——右調《臨江仙》
院中之尼雖是識得經典上的字,文義不十分精通。看見此詞,只道是王氏賣弄才情,偶然題詠,不曉中間緣故。誰知這畫來歷,卻是崔縣尉自己手筆畫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看見物在人亡,心內暗暗傷悲。又曉得強盜蹤跡,已有影響,只可惜是個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時無處申理。忍在心中,再看機會。卻是冤仇當雪、姻緣未斷,自然生出事體來。
姑蘇城裏有一個人,名喚郭慶春,家道殷富,最肯結識官員士夫。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一日遊到院中來,見了這幅芙蓉畫得好,又見上有題詠,字法俊逸可觀,心裏喜歡不勝,問院主要買。院主與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夫遺蹟,本不忍舍;卻有我的題詞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裏面,遇著有心人玩著詞句,究問根由,未必不查出蹤跡來。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處?」就叫:「師父賣與他罷。」慶春買得,千歡萬喜去了。
其時有個御史大夫高公,名納麟,退居姑蘇,最喜歡書畫。郭慶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價錢買了這幅紙屏去獻與他。高公看見畫得精緻,收了他的,忙忙裏也未看著題詞,也不查著款字,交與書僮,分付且張在內書房中,送慶春出門來別了。只見外面一個人手裏拿著草書四幅,插個標兒要賣。高公心性既愛這行物事,眼裏看見,就不肯便放過了,叫取過來看。那人雙手捧遞,高公接上手一看,字格類懷素,清勁不染俗。若列法書中,可載《金石錄》。高公看畢,道:「字法頗佳,是誰所寫?」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學寫的。」高公抬起頭來看他,只見一表非俗,不覺失驚。問道:「你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個人掉下淚來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蔭補永嘉縣尉,帶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為船人所算,將英沉於水中。家財妻小,都不知怎麼樣了?幸得生長江邊,幼時學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時,量他去得遠了,然後爬上岸來,投一民家。渾身沾濕,並無一錢在身。賴得這家主人良善,將乾衣出來換了,待了酒飯,過了一夜,明日又贈盤纏少許,打發道:『既遭盜劫,理合告官。恐怕連累,不敢奉留。』英便問路進城,陳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為無錢使用,緝捕人役不十分上緊。今聽候一年,杳無消耗。無計可奈,只得寫兩幅字賣來度日。乃是不得已之計,非敢自道善書,不意惡劄,上達鈞覽。」
高公見他說罷,曉得是衣冠中人,遭盜流落,深相憐憫。又見他字法精好,儀度雍容,便有心看顧他。對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無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諸孫寫字,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患難之中,無門可投。得明公提攜,萬千之幸!」
高公大喜,延入內書房中,即治酒相待。正歡飲間,忽然抬起頭來,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張在那裏。俊臣一眼瞟去見了,不覺泫然垂淚。高公驚問道:「足下見此芙蓉,何故傷心?」俊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畫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筆。只不知何得在此。」站起來再看看,只見有一詞。俊臣讀罷,又嘆息道:「一發古怪!此詞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怎麼曉得?」俊臣道:「那筆跡從來認得,且詞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無疑。但此詞是遭變後所題,拙婦想是未曾傷命,還在賊處。明公推究此畫來自何方,便有個根據了。」高公笑道:「此畫來處有因,當為足下任捕盜之責,且不可洩漏!」
是日酒散,叫兩個孫子出來拜了先生,就留在書房中住下了。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門館,不題。
卻說高公明日密地叫當直的請將郭慶春來,問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裏得來的?」慶春道:「買自城外尼院。」高公問了去處,別了慶春,就差當直的到尼院中仔細盤問:「這芙蓉屏是那裏來的?又是那個題詠的?」王氏見來問得蹊蹺,就叫院主轉問道:「來問的是何處人?為何問起這些緣故?」當直的回言:「這畫而今已在高府中,差來問取來歷。」王氏曉得是官府門中來問,或者有些機會在內,叫院主把真話答他道:「此畫是同縣顧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圓題的。」
當直的把此言回覆高公。高公心下道:「只須賺得慧圓到來,此事便有著落。」進去與夫人商議定了,隔了兩日,又差一個當直的,分付兩個轎夫抬了一乘轎到尼院中來。當直的對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誦佛經,無人作伴。聞知貴院中小師慧圓了悟,願禮請拜為師父,供養在府中。不可推卻!」院主遲疑道:「院中事務大小都要他主張,如何接去得?」王氏聞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懷著復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門中走走,尋出機會來。亦且前日來盤問芙蓉屏的,說是高府,一發有些疑心。便對院主道:「貴宅門中禮請,豈可不去?萬一推託了,惹出事端來,怎生當抵?」院主曉得王氏是有見識的,不敢違他,但只是道:「去便去,只不知幾時可來,院中有事怎麼處?」王氏道:「等見夫人過,住了幾日,覷個空便,可以來得就來。想院中也沒甚事,倘有疑難的,高府在城不遠,可以來問信商量得的。」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當直的叫轎夫打轎進院,王氏上了轎,一直的抬到高府中來。
高公未與他相見,只叫他到夫人處見了,就叫夫人留他在臥房中同寢,高公自到別房宿歇。夫人與他講些經典,說些因果,王氏問一答十,說得夫人十分喜歡敬重。閒中問道:「聽小師父口談,不是這裏本處人。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有過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聽說罷,淚如雨下道:「覆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間人,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嘉縣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實話對人說,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實告,想自無妨。」隨把赴任到此,舟人盜劫財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脫身逃走,幸遇尼僧留住,落髮出家的說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哭泣不止。
夫人聽他說得傷心,恨恨地道:「這些強盜,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報應?」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見外邊有此消耗。前日忽然有個人拿一幅畫芙蓉到院中來施。小尼看來,卻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問施人的姓名,道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小尼記起丈夫賃的船正是船戶顧姓的。而今真贓已露,這強盜不是顧阿秀是誰?小尼當時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詞題在上面。後來被人買去了。貴府有人來院,查問題詠芙蓉下落。其實即是小尼所題,有此冤情在內。」即拜夫人一拜道:「強盜只在左近,不在遠處了。只求夫人轉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報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夫人道:「既有了這些影跡,事不難查,且自寬心!等我與相公說就是。」
夫人果然把這些備細一一與高公說了。又道:「這人且是讀書識字,心性貞淑,決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聽他這些說話與崔縣尉所說正同。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題,崔縣尉又認得是妻子筆跡。此是崔縣尉之妻,無可疑心。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說破。」高公出來見崔俊臣時,俊臣也屢屢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蹤跡。高公只推未得其詳,略不提起慧圓的事。
高公又密密差人問出顧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沒行徑,曉得強盜是真。卻是居鄉的官,未敢輕自動手,私下對夫人道:「崔縣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當使他夫妻團圓。但只是慧圓還是個削髮尼僧,他日如何相見,好去做孺人?你須慢慢勸他長髮改妝才好。」夫人道:「這是正理。只是他心裏不知道丈夫還在,如何肯長髮改妝?」高公道:「你自去勸他,或者肯依固好。畢竟不肯時節,我另自有說話。」
夫人依言,來對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盡與相公說知,相公道:『捕盜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與你報冤。』」王氏稽首稱謝。夫人道:「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名門出身、仕宦之妻,豈可留在空門沒個下落?叫我勸你長髮改妝。你若依得,一力與你擒盜便是。」王氏道:「小尼是個未亡之人,長髮改妝何用?只為冤恨末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強盜殲滅,只此空門靜守,便了終身,還要甚麼下落?」夫人道:「你如此妝飾,在我府中也不為便。不若你留了髮,認義我老夫婦兩個,做個孀居寡女,相伴終身,未為不可。」王氏道:「承蒙相公、夫人抬舉,人非木石,豈不知感?但重整雲鬟、再施鉛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緒?況老尼相救深恩,一旦棄之,亦非厚道。所以不敢從命。」
夫人見他說話堅決,一一回報了高公。高公稱歎道:「難得這樣立志的女人!」又叫夫人對他說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頭,其間有個緣故。前日因去查問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見,說:『舊年曾有人告理,也說是永嘉縣尉,只怕崔生還未必死。』若是不長得髮,他日一時擒住此盜,查得崔生出來,此時僧俗各異,不得團圓,悔之何及!何不權且留了頭髮?等事體盡完,崔生終無下落,那時任憑再淨了髮,還歸尼院,有何妨礙?」王氏見說是有人還在此告狀,心裏也疑道:「丈夫從小會沒水,是夜眼見得囫圇拋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遂依了夫人的話,雖不就改妝,卻從此不剃髮,權扮作道姑模樣了。
又過了半年,朝廷差個進士薛溥化為監察御史來按平江路。這個薛御史乃是高公舊日屬官,他吏才精敏,是個有手段的。到了任所,先來拜謁高公。高公把這件事密密托他,連顧阿秀姓名、住址、去處都細細說明白了。薛御史謹記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顧阿秀兄弟自從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覺直睡到天明,醒來不見了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跡敗露,不敢明明追尋。雖在左近打聽兩番,並無蹤影,這是不好告訴人的事,只得隱忍罷了。此後一年之中,也曾做個十來番道路,雖不能如崔家之多,僥倖再不敗露,甚是得意。
一日正在家歡呼飲酒間,只見平江路捕盜官帶著一哨官兵將宅居圍住,拿出監察御史發下的訪單來。顧阿秀是頭一名強盜,其餘許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個。又拿出崔縣尉告的贓單來,連他家裏箱籠,悉行搜卷,並盜船一隻,即停泊門外港內,盡數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門。薛御史當堂一問,初時抵賴,及查物件,見了永嘉縣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贓物一一對款,薛御史把崔縣尉舊日所告失盜狀念與他聽,方各俯首無詞。
薛御史問道:「當日還有孺人王氏,今在何處?」顧阿秀等相顧不出一語。御史喝令嚴刑拷訊。顧阿秀招道:「初意實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殺。因他一口應承,願做新婦,所以再不防備。不期當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只此是實情。」
御史錄了口詞,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無分首從,盡問成梟斬死罪,決不待時。原贓照單給還失主。
御史差人回覆高公,就把贓物送到高公家來,交與崔縣尉。俊臣出來一一收了,曉得敕牒還在,家物猶存,只有妻子沒查下落處,連強盜肚裏也不知去向了,真個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舊,不覺慟哭起來。有詩為證:
堪笑聰明崔俊臣,也應落難一時渾。
既然因畫能追盜,何不尋他題畫人?
原來高公有心,只將畫是顧阿秀施在尼院的說與俊臣知道,並不曾提起題畫的人就在院中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盜情因畫敗露,妻子卻無查處,竟不知只在畫上可以跟尋得出來的。
當時俊臣慟哭已罷,想道:「既有敕牒,還可赴任。若再稽遲,便恐另補有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見,留連於此無益。」請高公出來拜謝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說了。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無偶,豈可獨去?待老夫與足下做個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後夫妻同往也未為遲。」俊臣含淚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貧賤多時,今遭此大難,流落他方,存亡未卜。然據著芙蓉屏上尚有題詞,料然還在此方。今欲留此尋訪,恐事體渺茫,稽遲歲月,到任不得了。愚意且單身到彼,差人來高揭榜文,四處追探,拙婦是認得字的。傳將開去,他聞得了,必能自出。除非憂疑驚恐,不在世上了。萬一天地垂憐,尚然留在,還指望伉儷重諧。英感明公恩德,雖死不忘,若別娶之言,非所願聞。」高公聽他說得可憐,曉得他別無異心,也自淒然道:「足下高誼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終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強逼?只是相與這幾時,容老夫少盡薄設奉餞,然後起程。」
次日開宴餞行,邀請郡中門生、故吏、各官與一時名士畢集,俱來奉陪崔縣尉。酒過數巡,高公舉杯告眾人道:「老夫今日為崔縣尉了今生緣。」眾人都不曉其意,連崔俊臣也一時未解,只見高公命傳呼後堂:「請夫人打發慧圓出來!」俊臣驚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甚麼女人強他納娶,故設此宴、說此話,也有些著急了。夢裏也不曉得他妻子叫得甚麼慧圓!當時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縣尉在館內多時,昨已獲了強盜,問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餞行赴任,特請你到堂廝認團圓」逐項逐節的事情,說了一遍。王氏如夢方醒,不勝感激。先謝了夫人,走出堂前來。此時王氏髮已半長,照舊妝飾。崔縣尉一見,乃是自家妻子,驚得如醉裏夢裏。高公笑道:「老夫原說道與足下為媒,這可做得著麼?」崔縣尉與王氏相持大慟,說道:「自料今生死別了,誰知在此,卻得相見?」
座客見此光景,盡有不曉得詳悉的,向高公請問根由。高公便叫書僮去書房裏取出芙蓉屏來,對眾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須看此屏。」眾人爭先來看,卻是一畫一題。看的看,念的念,卻不明白這個緣故。
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這幅畫,便是崔縣尉夫妻一段大姻緣。這畫即是崔縣尉所畫,這詞即是崔孺人所題。他夫妻赴任到此,為船上所劫。崔孺人脫逃於尼院出家,遇人來施此畫,認出是船中之物,故題此詞。後來此畫卻入老夫之手。遇著崔縣尉到來,又認出是孺人之筆。老夫暗地著人細細問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將家來住著。密行訪緝,備得大盜蹤跡。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強盜俱已伏罪。崔縣尉與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道失散在那裏,竟不知同在一處多時了。老夫一向隱忍,不通他兩人知道,只為崔孺人頭髮未長,崔縣尉敕牒未獲,不知事體如何、兩人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既得,試他義夫節婦,兩下心堅,今日特地與他團圓這段姻緣,故此方才說替他了今生緣。即是崔孺人詞中之句,方才說『請慧圓』,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與諸公不解,為今日酒間一笑耳。」
崔俊臣與王氏聽罷,兩個哭拜高公,連在坐之人無不下淚,稱歎高公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裏面去拜謝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與眾客盡歡而散。是夜特開別院,叫兩個養娘伏侍王氏與崔縣尉在內安歇。
明日,高公曉得崔俊臣沒人伏侍,贈他一奴一婢,又贈他好些盤纏,當日就道。他夫妻兩個感念厚恩,不忍分別,大哭而行。
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來,院主及一院之人見他許久不來,忽又改妝,個個驚異。王氏備細說了遇合緣故,並謝院主看待厚意。院主方才曉得顧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時掩飾之詞。院中人個個與他相好的,多不捨得他去。事出無奈,各各含淚而別,夫妻兩個同到永嘉去了。
待永嘉任滿回來,重過蘇州,差人問候高公,要進來拜謁。誰知高公與夫人俱已薨逝,殯葬已畢了。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喪了親生父母一般。問到他墓下,拜奠了,就請舊日尼院中各眾在墓前建起水陸道場三晝夜,以報大恩。王氏還不忘經典,自家也在裏頭持誦。事畢,同眾尼再到院中。崔俊臣出宦資厚贈了院主。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禱祈觀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願,夫婦重諧,出白金十兩,留在院主處,為燒香點燭之費。不忍忘院中光景,立心自此長齋念觀音不輟,以終其身。當下別過眾尼,自到真州寧家,另日赴京補官,這是後事,不必再題。
此本話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誼,王氏之節,皆是難得的事。各人存了好心,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畢竟冤仇盡報,夫婦重完,此可為世人之勸。詩云:
王氏藏身有遠圖,間關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將新婦呼。
又詩云:
芙蓉本似美人妝,何意飄零在路旁?
畫筆詞鋒能巧合,相逢猶自墨痕香。
又有一首讚歎御史大夫高公云:
高公德誼薄雲天,能結今生未了緣。
不使初時輕逗漏,致今到底得團圓。
芙蓉畫出原雙蒂,萍藻浮來亦共聯。
可惜白楊堪作柱,空教灑淚及黃泉。
——摘自明朝超級暢銷小說《初刻拍案驚奇》(原標題為:顧阿秀喜捨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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