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處,樹木雖多,那有氣力去砍伐,只得拾些兒殘柴,割些敗棘,抽取枯藤,束做兩大捆,卻又沒有氣力背負得去。心生一計,再取一條枯藤,將兩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長長的藤頭,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牽牛之勢。行了一時,想起忘了砍刀在地,又復自轉去,取了砍刀,也插入柴捆之內,緩緩的拖下岸來,到於泊舟之處,已不見了船。但見江煙沙島一望無際。

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並無蹤影。看看紅日西沉,情知為丈人所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覺痛切於心,放聲大哭。哭得氣噎喉乾,悶絕於地,半晌方蘇。忽見岸上一老僧,正不知從何而來,將拄杖卓地,問道:「檀越伴侶何在?此非駐足之地也!」

宋金忙起身作禮,口稱姓名:「被丈人劉翁脫賺,如今孤苦無歸,求老師父提挈,救取微命。」老僧道:「貧僧茅庵不遠,且同往暫住一宵,來日再做道理。」

宋金感謝不已,隨著老僧而行。約莫里許,果見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湯,把與宋金吃了,方才問道:「令岳與檀越有何仇隙?願聞其詳。」宋金將入贅船上及得病之由,備細告訴了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懷恨令岳乎?」宋金道:「當初求乞之時,蒙彼收養婚配,今日病危見棄,乃小生命薄所致,豈敢懷恨他人?」老僧道:「聽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傷,非藥餌可治,唯清心調攝可以愈(註:同「癒」)之。平日間曾奉佛法誦經否?」宋金道:「不曾。」老僧於袖中取出一卷相贈,道:「此乃《金剛般若經》,我佛心印。貧僧今教授檀越,若日誦一遍,可以息諸妄念,卻病延年,有無窮利益。」

宋金原是陳州娘娘廟前老和尚轉世來的,前生專誦此經。今日口傳心受,一遍便能熟誦,此乃是前因不斷。

宋金和老僧打坐,閉眼誦經,將次天明,不覺睡去。及至醒來,身坐荒草坡間,並不見老僧及茅庵在那裏,《金剛經》卻在懷中,開卷能誦。宋金心下好生詫異,遂取池水淨口,將經朗誦一遍,覺萬慮消釋,病體頓然健旺。方知聖僧顯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頭,感謝龍天保佑。然雖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沒有著落。信步行去,早覺腹中饑餒。望見前山林木之內,隱隱似有人家,不免再溫舊稿,向前乞食。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難過福來。正是:路逢盡處還開徑,水到窮時再發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並無人煙,但見槍刀戈戟,遍插林間。宋金心疑不決,放膽前去,見一所敗落土地廟,廟中有大箱八隻,封鎖甚固,上用松茅遮蓋。

宋金暗想:「此必大盜所藏,布置槍刀,乃惑人之計。來歷雖則不明,取之無礙。」心生一計,乃折取松枝插地,記其路徑,一步步走出林來,直至江岸。

到於泊舟之處,已不見了船。但見江煙沙島一望無際。圖為明 仇英 繪《秋江待渡圖》局部。(公有領域)
到於泊舟之處,已不見了船。但見江煙沙島一望無際。圖為明 仇英 繪《秋江待渡圖》局部。(公有領域)

也是宋金時亨運泰。恰好有一隻大船,因逆浪沖壞了舵,停泊於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張之狀,向船上人說道:「我陝西錢金也。隨吾叔父走湖廣為商,道經於此,為強賊所劫。叔父被殺,我只說是跟隨的小郎,久病乞哀,暫容殘喘。賊乃遣伙內一人,與我同住土地廟中,看守貨物,他又往別處行劫去了。天幸同夥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脫身在此。幸方便載我去。」

舟人聞言,不甚信。宋金又道:「現有八巨箱在廟內,皆我家財物。廟去此不遠,多央幾位上岸,抬歸舟中,願以一箱為謝,必須速往。萬一賊徒回轉,不唯無及於事,且有禍患。」眾人都是千里求財的,聞說有八箱貨物,一個個欣然願往。當時聚起十六籌(註:計算人數的單位)後生,準備八副繩索槓棒,隨宋金往土地廟來。果見巨箱八隻,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槓。宋金將林子內槍刀收起藏於深草之內,八個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

舟人問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親。」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卻喜又是順便。」當下開船,約行五十餘里方歇。眾人奉承陝西客有錢,倒湊出銀子,買酒買肉,與他壓驚稱賀。

次日西風大起,掛起帆來,不幾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來里江面。宋金另喚了一隻渡船,將箱籠只揀重的抬下七個,把一個箱子送與舟中眾人以踐其言。眾人自去開箱分用,不在話下。

宋金渡到龍江關口,尋了店主人家住下,喚鐵匠對了匙鑰。打開箱看時,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寶之類。原來這伙強盜積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獲之一時的。

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於市,已得數千金。恐主人生疑,遷寓於城內,買家奴伏侍,身穿羅綺,食用膏粱。

餘六箱,只揀精華之物留下,其他都變賣,不下數萬金。就於南京儀鳳門內買下一所大宅,改造廳堂園亭,製辦日用家火,極其華整。門前開張典鋪,又置買田莊數處,家僮數十房,出色管事者十人。又蓄美童四人,隨身答應。滿京城都稱他為錢員外,出乘輿馬,入擁金資。自古道:「居移氣,養移體。」宋金今日財發身發,肌膚充悅,容采光澤,絕無向來枯瘠之容、寒酸之氣。正是:人逢運至精神爽,月到秋來光彩新。

話分兩頭。且說劉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撥轉船頭,順風而下,瞬息之間,已行百里。老夫婦兩口暗暗歡喜。宜春女兒猶然不知,只道丈夫還在船上,煎好了湯藥,叫他吃時,連呼不應。還道睡著在船頭,自要去喚他。卻被母親劈手奪過藥甌,向江中一潑,罵道:「癆病鬼在那裏?你還要想他!」宜春道:「真個在那裏?」母親道:「你爹見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逕自轉船來了。」

宜春一把扯住母親,哭天哭地叫道:「還我宋郎來。」劉公得艄內啼哭,走來勸道:「我兒,聽我一言,婦道家嫁人不著,一世之苦。那害癆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緣了,倒不如早些開交乾淨,免致擔誤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揀個好郎君,完你終身,休想他罷!」

宜春道:「爹做的是甚麼事!都是不仁不義、傷天理的勾當。宋郎這頭親事,原是二親主張;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豈可翻悔?就是他病勢必死,亦當待其善終,何忍棄之於無人之地?宋郎今日為奴而死,奴決不獨生。爹若可憐見孩兒,快轉船上水,尋取宋郎回來,免被旁人譏謗。」劉公道:「那害癆的不見了船,定然轉往別處村坊乞食去了,尋之何益?況且下水順風,相去已百里之遙,一動不如一靜,勸你息了心罷!」

且說劉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撥轉船頭,順風而下,瞬息之間,已行百里。圖為清趙曉畫山水冊《林屋溪船》。(公有領域)
且說劉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撥轉船頭,順風而下,瞬息之間,已行百里。圖為清趙曉畫山水冊《林屋溪船》。(公有領域)

宜春見父親不允,放聲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劉媽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兩個老人家不道女兒執性如此,無可奈何,準準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順他,開船上水。風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夠一半之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第三日申牌時分,方到得先前閣船之處。宜春親自上岸尋取丈夫,只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砍刀一把,認得是船上的刀。眼見得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越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父親只索跟隨同去。

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劉公勸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響。只得哭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他把柴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哭了一場,望著江心又跳,早被劉公攔住。

宜春道:「爹媽養得奴的身,養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見宋郎之面。」兩個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我兒,是你爹媽不是了,一時失於計較,幹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沒用了。你可憐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願我兒恕了爹媽之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子,於沿江市鎮各處粘貼。倘若宋郎不死,見我招帖,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月無信,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錢,並不吝惜。」

宜春方才收淚謝道:「若得如此,孩兒死也瞑目。」劉公即時寫個尋婿的招帖,粘於沿江市鎮牆壁觸眼之處。過了三個月,絕無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製備頭梳麻衣,穿著一身重孝,設了靈位祭奠,請九個和尚,做了三晝夜功德。自將簪珥布施,為亡夫祈福。劉翁劉嫗愛女之心無所不至,並不敢一些違拗,鬧了數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黃昏。鄰船聞之,無不感嘆。有一班相熟的客人,聞知此事,無不可惜宋小官、可憐劉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個月方才住聲。劉翁對阿媽道:「女兒這幾日不哭,心下漸漸冷了,好勸他嫁人,終不然我兩個老人家守著個孤孀女兒,緩急何靠?」劉嫗道:「阿老見得是。只怕女兒不肯,須是緩緩的偎(註:勸誘)他。」

又過了月餘,其時十二月二十四日,劉翁回船到昆山過年,在親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興來勸女兒道:「新春將近,除了孝罷!」宜春道:「丈夫是終身之孝,怎樣除得?」劉翁睜著眼道:「甚麼終身之孝!做爹的許你帶時便帶,不許你帶時,就不容你帶。」

劉嫗見老兒口重,便來收科道:「再等女兒帶過了殘歲,除夜做碗羹飯起了靈,除孝罷!」宜春見爹媽話不投機,便啼哭起來道:「你兩口兒合計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帶孝,無非要我改嫁他人,我豈肯失節以負宋郎,寧可帶孝而死,決不除孝而生。」

劉翁又待發作,被婆子罵了幾句,劈頸的推向船艙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盡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點葷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氣。」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殘喘,連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菜?」劉嫗道:「既不用葷,吃杯素酒兒,也好解悶。」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著死者,我何忍下嚥。」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連素飯也不吃就去睡了。劉翁夫婦料道女兒志不可奪,從此再不強他。後人有詩贊宜春之節,詩曰:

閨中節烈古今傳,船女何曾閱簡編?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賢。

話分兩頭。再說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個月,把家業掙得十全了,卻教管家看守門牆,自己帶了三千兩銀子,領了四個家人、兩個美童,僱了一隻航船,逕至昆山來訪劉翁劉嫗。

鄰舍人家說道:「三日前往儀真去了。」宋金將銀兩販了布匹,轉至儀真,下個有名的主家,上貨了畢。次日,去河口尋著了劉家船隻,遙見渾家在船艄麻衣素妝,知其守節未嫁,傷感不已。回到下處,向主人王公說道:「河下有一舟婦,帶孝而甚美,我已訪得是昆山劉順泉之船,此婦即其女也。吾喪偶已將二年,欲求此女為繼室。」遂於袖中取出白金十兩,奉與王公道:「此薄意權為酒資,煩老翁執伐。成事之日,更當厚謝。若問財禮,雖千金吾亦不吝。」

王公接銀歡喜,逕往船上邀劉翁到一酒館,盛設相款,推劉翁於上坐。劉翁大驚道:「老漢操舟之人,何勞如此厚待?必有緣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啟齒。」劉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說明,必不敢坐。」王公道,「小店有個陝西錢員外,萬貫家財,喪偶將二載,慕令愛小娘子美貌,欲求為繼室。願出聘禮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見拒。」

王公接銀歡喜,逕往船上邀劉翁到一酒館,盛設相款,推劉翁於上坐。圖為清院本《清明上河圖》中的酒家。(公有領域)
王公接銀歡喜,逕往船上邀劉翁到一酒館,盛設相款,推劉翁於上坐。圖為清院本《清明上河圖》中的酒家。(公有領域)

劉翁道:「舟女得配富室,豈非至願。但吾兒守節甚堅,言及再婚,便欲尋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領。」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設亦出錢員外之意,託小子做個主人,既已費了,不可虛之,事雖不諧,無害也。」劉翁只得坐了。飲酒中間,王公又說起:「員外相求,出於至誠,望老翁回舟,從容商議。」劉翁被女兒幾遍投水唬壞了,只是搖頭,略不統口。酒散各別。王公回家,將劉翁之語,述與員外。

宋金方知渾家守志之堅,乃對王公說道:「姻事不成也罷了,我要僱他的船載貨往上江出脫,難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載天下客,不消說,自然從命。」王公即時與劉翁說了僱船之事,劉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鋪陳行李發下船來,貨且留岸上,明日發也未遲。宋金錦衣貂帽,兩個美童,各穿綠絨直身,手執熏爐如意跟隨。劉翁夫婦認做陝西錢員外,不復相識。到底夫婦之間,與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窺視,雖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的驚怪道:「有七八分廝像。」只見那錢員外才上得船,但向船艄說道:「我腹中饑了,要飯吃,若是冷的,把些熱茶淘來罷。」宜春已自心疑。那錢員外又吆喝童僕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閒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不可空坐!」這幾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時劉翁分付的話。宜春聽得,越加疑心。少頃,劉翁親自捧茶奉錢員外,員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氈笠,借我用之。」劉翁愚蠢,全不省事,逕與女兒討那破氈笠。宜春取氈笠付與父親,口中微吟四句:

氈笠雖然破,經奴手自縫;

因思戴笠者,無復舊時容。

錢員外聽艄後吟詩,默默會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仙凡已換骨,故鄉人不識,雖則錦衣還,難忘舊氈笠。

是夜宜春對翁嫗道:「艙中錢員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氈笠。且面龐相肖,語言可疑,可細叩之。」劉翁大笑道:「癡女子!那宋家癆病鬼,此時骨肉俱消矣。就使當年未死,亦不過乞食他鄉,安能致此富盛乎?」劉嫗道:「你當初怪爹娘勸你除孝改嫁,動不動跳水求死,今見客人富貴,便要認他是丈夫。倘你認他不認,豈不可羞?」宜春滿面羞慚,不敢開口。

劉翁便招阿媽到背處道:「阿媽你休如此說,姻緣之事,莫非天數。前日王店主請我到酒館中飲酒,訪問陝西錢員外願出千金聘禮,求我女兒為繼室。我因女兒執性,不曾統口。今日難得女兒自家心活,何不將機就機,把他許配錢員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劉嫗道:「阿老見得是。那錢員外來僱我家船隻,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劉翁道:「我自有道理。」

次早,錢員外起身,梳洗已畢,手持破氈笠於船頭上翻覆把玩。劉翁啟口而問道:「員外,看這破氈笠則甚?」員外道:「我愛那縫補處,這行針線,必出自妙手。」劉翁道:「此乃小女所縫,有何妙處?前日王店主傳員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錢員外故意問道:「所傳何言?」劉翁道:「他說員外喪了孺人,已將二載,未曾繼娶,欲得小女為婚。」員外道:「老翁願也不願?」劉翁道:「老漢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節甚堅,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輕諾。」員外道:「令婿為何而死?」劉翁道:「小婿不幸得了個癆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還,老漢不知,錯開了船,以後曾出招帖尋訪了三個月,並無動靜,多是投江而死了。」員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個異人,病都好了,反獲大財致富。老翁若要會令婿時,可請令愛出來。」此時宜春側耳而聽,一聞此言,便哭將起來。罵道:「薄倖錢郎,我為你帶了三年重孝,受了千辛萬苦,今日還不說實話,待怎麼?」宋金也墮淚道:「我妻!快來相見!」夫妻二人抱頭大哭。劉翁道:「阿媽,眼見得不是甚麼錢員外了,我與你須索去謝罪。」

劉翁劉嫗走進艙來,施禮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須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時,莫再脫賺。」兩個老人家羞慚滿面。宜春便除了孝服,將靈位拋向水中。宋金便喚跟隨的童僕來與主母磕頭。翁嫗殺雞置酒,管待女婿,又當接風,又是慶賀筵席。

安席已畢,劉翁敘起女兒自來不吃葷酒之意,宋金慘然下淚。親自與渾家把盞,勸他開葷。隨對翁嫗道:「據你們設心脫賺,欲絕吾命,恩斷義絕,不該相認了。今日勉強吃你這杯酒,都看你女兒之面。」宜春道:「不因這番脫賺,你何由發跡?況爹媽日前也有好處,今後但記恩,莫記怨。」宋金道:「謹依賢妻尊命。我已立家於南京,田園富足,你老人家可棄了駕舟之業,隨我到彼,同享安樂,豈不美哉!」翁嫗再三稱謝,是夜無話。

次日,王店主聞知此事,登船拜賀,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於王店主家發布取帳,自己開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渾家到昆山故鄉掃墓,追薦亡親。宗族親黨各有厚贈。此時范知縣已罷官在家,聞知宋小官發跡還鄉,恐怕街坊撞見沒趣,躲向鄉里,有月餘不敢入城。

宋金完了故鄉之事,重回南京,闔家歡喜,安享富貴,不在話下。再說宜春見宋金每早必進佛堂中拜佛誦經,問其緣故。宋金將老僧所傳《金剛經》卻病延年之事,說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會了,夫妻同誦,到老不衰。後享壽各九十餘,無疾而終。子孫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發科第者。後人評云:

劉老兒為善不終,宋小官因禍得福。

《金剛經》消除災難,破氈笠團圓骨肉。

——摘自明朝超級暢銷小說《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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