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時間二月一日,是劉紹銘教授出殯的日子。教授親屬為他舉辦了出殯儀式。嶺南大學中文系為劉教授舉辦一場追思會,並將印行一本紀念特刊,中文系也邀請筆者寫一篇文章緬懷教授。現謹轉貼於此,讓更多朋友共同懷念這位為香港文學與文化的繁榮貢獻了大半生的教授與作家。

劉教授離開我們了,這對我個人來說,是生命黃昏中的一個創痛。我視他為亦師亦友的知交,並未得他的認可;很早以前,我也曾打算退休後去跟他讀一個學位,終因世事變遷而徒托空言。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從此也只有把惆悵與哀傷獨自咀嚼了。

人生一路都是緣,沒有舒非女士的介紹,我不會認識劉教授,沒有劉教授,我也不會認識更多文化界精英,我也不會在寫作與出版行業內踐行自己的理想。人的一生充滿必然性與偶然性,人與不同人的互動構成他的人生軌跡,每個人的命運都一定程度上決定於他與甚麼人成為朋友。

我與劉教授的交往,也一樣規定了我的部份人生。

未認識劉教授之前,我已拜讀他的文章,我之仰慕他,是先從仰慕他的文品開始的。他在課堂上授課,當然不免要講文學思潮和文學理論,但他的文章,以我讀過的範圍來說,幾乎每一篇都是精彩的散文。他從不寫捧場文章,每下筆必言之有物,不但有自己的思想與體會,還儘量有別致的角度、尖新的意念,他注重文氣的行雲流水,也善於作細節的經營。

他不只一次對我說,他讀文章最看重的是文字,文字不好的,讀幾行就放下了,我受他影響,也養成這種習慣。一篇文章文字造作彆扭,呆滯平板,作者的才氣已經很有限,再加上內涵空洞,思想貧乏,那就更不值得花費精力了。

也是受他影響,慢慢我就明白一篇好文章應該包含理趣、情趣與文趣,三者缺一不可。劉教授能把每一篇文學評論都寫成一篇分花拂柳曲徑通幽的散文,那是要有一種化繁為簡、以雅入俗的本事。從平凡中見神奇,於無聲處聽驚雷,深山密林別有洞天,尋常巷陌紅杏出牆,那都是以深厚學養與人生智慧為基礎,數十年磨煉出來的功夫。

劉教授評論文學作品,除了注意成名作家的作品之外,也時常為文學界發掘有潛質的新人,他讀到新人的好文章,經常都有一種驚喜交集的興奮。以教授之地位,以文壇前輩的資格,對初踏足文學殿堂的新人如此愛惜,不遺餘力為文推薦,大聲疾呼,我相信不少今日享譽海內外的作家,都受過他的提攜。

他對社會人生溫厚中有一種冷峻的眼色,往往在文章中冷不防會來一句譏誚的反話,或者來一點苦澀的自嘲,那可能是他經歷少年時代的清苦,切身體會複雜生活情味衍生出來的本色。那種冷誚的筆調經常都提神醒腦,令人會心一笑,回味良久。

一個人的文品,正是他人品的寫照。正如他的文章,劉教授為人清正,鄙夷油滑輕浮之輩,有一些場合,他的上司和社會名人在場,他也照例見大人而藐之,顧左右而言他。反而小輩來了,他有時還會故意開一兩句玩笑,活潑氣氛,以減少別人的拘謹,顯示大家平起平坐。

他為人重在一個「實」字,不尚花巧浮滑,不求前呼後擁,做學問實實在在,寫文章實實在在,做人也實實在在。因為他「實」,朋友與他來往也「實」,彼此實心實意,省去很多曲折心思。他從不當面讚我,我也從不花言巧語奉承他,我們來往很簡單,唔得閒各自忙,得閒相約飲茶,有事商量,一句起兩句止,無事也很少通電話東家長西家短。

劉教授在學界有廣泛影響,他來往的前輩同輩中很多都是我們望之彌高的大學問家,但他從來不在我們面前顯耀,甚至夏濟安夏志清兩位恩師,他都很少提及。他是台灣現代文學思潮的主將,但他也從未提及當年披荊斬棘的往事。有一年《信報》周年紀念酒會,他約我一起去,到了酒會現場,見到林在山小姐,打一個招呼,閒聊兩句,都還沒見到林行止先生和夫人,就回頭對我說「我們走吧!」

《信報》酒會滿場官商,衣香鬢影,劉教授視為畏途,反倒林行止先生約見文化界朋友私下吃飯,每次都高談闊論盡興而歸。劉教授不樂衷於交際,我在這方面也「懶懶閒」,我們在這一點上「臭味相投」。

劉教授為人也重在一個「情」字,他對老師有情,對同學有情,對朋友有情,對心愛的人有情,地老天荒,唯情永在。近年他得到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的支持,為自己的恩師夏濟安和夏志清重新再版了一套叢書,夏濟安的《黑暗的閘門》出版後,他特地請中大出版社給我寄了樣書,還打電話來囑我寫一篇文章推薦。我本無評介學術著作的學養,收到書後也認真讀了,對中國現代文學長了不少見識,於是寫了一篇文章推薦,投給馬家輝的《明報》世紀版發表。

劉教授有一點也跟我相似,便是我們在人際關係上都有點笨拙,或許他不是笨拙,而是性情使然。有一次林文月教授應邀來香港出席活動,劉教授約我一起到機楊接機,接了林文月,三個人坐的士回市區。的士出了機場,後座兩位教授一言不發,我回頭看,卻發現劉教授正閉目養神,旁邊的林文月教授正沉悶得有點彆扭。

我與林文月教授是初次見面,彼此之間沒有話題,當下大窘,只好勉為其難,以「今天天氣哈哈哈」打發時間。事後我也沒有問劉教授是怎麼回事,按理,兩位是老相識多年未見,一定有不少話題,為何如此見外?如果見面如此艱難,又何必親自到機場接機?

後來讀到董橋先生文章,才知道林文月是當年台大學生共同的偶像,劉教授會不會因為多年未見的偶像突然現身,而且坐在身旁,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呢?那就不知道了。據傳林文月教授曾到訪劉教授家,親嚐他調製的雞尾酒,按理不是一般交情。只是劉教授情性深處,可能有一點自重得過份的古板,如何與林文月這樣的佳人教授打交道,竟是一件不容易對付的事情了。想及這些,只覺教授也是常人一個,有他可笑復可愛的書生氣。

一個人從清貧無依的孩子,成長為海內外知名的教授,其間嚐盡人間百味,沒有被生活打倒,反過來造福人間無數,這樣的人,可稱為實現了自我價值的人。人之成敗榮辱,各有前因後果,一個人老老實實做事,端端正正做人,到頭來,不管世道如何險惡,他都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自己應該達到的人生高度,這就夠了。

劉教授有一本散文集,書名叫《煙雨平生》,那正是他一生行藏的寫照,回首向來蕭瑟處,一簑煙雨任平生。歲月匆匆,人世茫茫,與劉教授二三十年交往,雖然平平無奇,卻覺一路花雨繽紛,道不盡人間情味,今日雖與他永別,但他的音容笑貌,將長留心間。

我與司徒老師互相勉慰,說我們只有更好地活著,不矯揉造作,也不取巧阿世,才對得起劉教授對我們的厚愛與寄望,僅以此,與各位懷念劉教授的朋友共勉。◇(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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