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上文,《弈人傳》卷十六記載:「聞《梨軒曼衍》云:弈初非人間事,乃仙家養性樂道之具。」古人敬神拜天、重德修道,自然而然在對弈活動之中能夠體悟到「證道」的樂趣。本文嘗試從幾個角度探尋古人「弈棋證道」的特徵,以待方家再證。
三、弈道之機:萬物生化,機理無窮,圓融無礙
機,我們可以解說為:機制,機會,機運,時機,天機,地機,人機,生機,死機,機理,機關,機械,機巧等等。雖然從語言學角度看,這樣的解說雜亂無章、紊亂無序,但是並不妨礙人們去理解中國傳統文化哲理性所蘊涵的「機」的虛實運作和微妙神奇。或許,這就是「機」的圓融無礙、千變萬化的原因吧。漢代《說文解字》說:「主發謂之機。」
漢代黃憲《天祿閣外史‧機論》篇說:「弈之機,虛實是已。實而張之以虛,故能完其勢;虛而擊之以實,故能制其形,是機也。員而神,詭而變,故善弈者能出其機而不散,能藏其機而不貪,先機而後戰,是以勢完而難制。」以此推理,弈道之「機」,是一種虛實變化的關鍵。從物體具象來比喻,就如同一扇門,如果打開,則是暢通無阻,進出自由;若是關閉,則是內外隔離,內封閉而外游離。所以這扇門就如同關聯內外的機關。那麼,對弈下棋者,也特別注重這種「機」的變化,如同下棋虛虛實實,不斷構築棋勢的可能性,變化各種棋局的進攻退讓之點,如是等等,設置機關,變化機運,促成機會,再造生機,順應天機,成就勝機。
《黃帝陰符經集註》說:「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所以,「機」的出現與變化,是來自人心。甚麼樣的人心變化,就會帶來怎麼樣的「機運」變化。黃憲在《機論》篇裏用一些在歷史上正面的神人、聖人、名人的例子來說「機」的產生與效果,原文如下:
「羲皇得之而畫其卦,神農得之而藝其穡,軒轅得之而奠其兵,勳華得之而禪其器,夏禹得之在驅其澤,殷湯得之而陳其網,周武得之而奮其鉞,倉頡得之而洩其文,女媧得之而煉其石,許由得之而洗其耳,儀狄得之而制其酒,造父得之而神其御,后羿得之而精其射,伊尹得之而負其鼎,公輸得之而雲其梯,寧戚得之而扣其角,伯牙得之而鼓其琴,老聃得之而守其谷,孔子得之而擊其磬。」
此段大意是:伏羲氏演繹天機,畫出八卦;神農氏勘察地機,學會種植莊稼;黃帝軒轅氏運用兵道,展開戰法之機;堯帝(名放勳)舜帝(名重華)順應道德,禪讓帝位,繼承國機;夏禹應用「自然之機」洩洪,開闢土地;殷湯順應「人情之機」打開羅網,得到民心;周武王承應「善惡之機」,武力變革滅紂,成就周王朝;倉頡感應天地「文化之機」,創造文字;女媧救難三界,應劫而補天,行「慈悲護法之機」;許由安貧樂道,洗耳拒位,無為而化,以「隱機」為道行天下;糧食增產有餘之機,儀狄創製造酒之術;工藝技術提高之機,造父設計馬車交通之工;后羿精研弓箭的射技,成就軍威功業之機;伊尹背負鼎俎,面見殷湯王,得到相位,成就輔佐治國之機;公輸班(後人稱之為魯班)研究器械運轉之機理,造雲梯;寧戚發出叩敲牛角唱歌之巧遇,正得愛才的齊桓公「賞識之機」,以地位貧賤之有才者成就功業;伯牙鼓琴,奏響高山流水,觸動鍾子期洞悉音律的「知音之機」;老聃得其道德之機,而修煉清淨、內守精神;孔子得其仁義之機,而修行儒術、廣播於亂世。
《莊子‧至樂篇》說:「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人類各種各樣的文化現象和歷史運作,都依循天機、地機、人機的各種各樣的機運變化而成就操作。
我們再來看看《晉書‧杜預傳》記載的一件事:
晉武帝滅蜀國後,多次與朝廷各位大臣再議滅吳之事,結果得到的是反對聲音比較多,於是擱置下來。加上主戰派羊祜大將去世,看來滅吳之事將會久拖不決。一天,晉武帝和大臣張華對弈下棋,正是你來我往之際,羊祜的繼任者杜預來了一封密函奏表。晉武帝還未及看完奏表,那博古通今而擅長易數的張華,立刻推開棋盤,斂手恭敬地奏道:「陛下聖明神武,朝野清晏,國富兵強,號令如一。吳主荒淫驕虐,誅殺賢能,當今討之,可不勞而定。」於是,晉武帝下定決心,力排眾議,按照杜預等人的計劃,多路攻擊江南,終於滅掉吳國,三國歸晉,一統江山。
這個歷史故事透露的時機與機運,非常有特色。首先,晉武帝一直把握不好時機和時運,不知何時能夠滅吳。朝廷諸大臣也是各有論說。其次,杜預依照前任羊祜的軍事經營和自我個人的軍事才華,終於上表密奏晉武帝,獻策滅吳。這個是杜預的時機把握。第三,張華雖為大臣,但是只是朝廷中的一人之言,未必能夠打動晉武帝實施滅吳之舉,很難促成時機。第四,杜預給晉武帝的是密奏,自然張華這樣的重臣也未必提前知道杜預密奏的細節,更不可能了解到密奏所言。但是,張華精通易理,早知天象變化規律,只是繼續等待時機勸勉晉武帝攻吳。第五,張華在與晉武帝對弈之時,又收到杜預密奏,恰好此時,觀人事,看時機,算天象,行功業,樣樣俱全,天機已到,張華作為一代名臣,推開棋盤,自然拱手勸勉晉武帝攻吳,最終推動晉武帝的決心,因為滅吳之策已在手中,最終成就天下統一大業。邵雍在《觀棋大吟》有兩聯說到:「天機不常設,國手無常施。」「應機如破的,迎刃不容絲。」以此可知,對弈下棋之「機」,莫不與天地人三才的運化之「機」,完全是通達無礙的。
話又說回來,「機」的微妙與變化,更主要體現在人心的本質。「機」在不同境界的人裏,表現出的效果是不一樣的,即使在道德層面上也是不同的。邵雍也嘆息道,一些人認為「善用中傷為得策,陰行狡猾為得機。」(《觀棋長吟》,《伊川擊壤集》卷五)道德低劣的人經常把「惡意中傷,陰險狡猾」等等行為當作機巧的對策和機會,明眼人於此自然而知。
那麼,作為修煉者、修行人有沒有正面文化的「機」的體悟和修習,而運化到真道正理之中呢?
黃憲在《機論》總結說:「聖人以仁義為機,賢者以禮信為機,謀士以術數為機,辯士以縱橫為機。」所以,正信正念之人,是以「道德」為機的。想必,如此之人也能夠在弈道之中別有體悟,致獲神機吧。
邵雍對「正道之機」也有許多體悟,在此特錄幾首《伊川擊壤集》裏的詩句做介紹:
《過潼關》
禁密因離亂,機閑為太平。
山河雖設險,道德豈容爭。
(《伊川擊壤集》卷二)
此詩重點說明「潼關」的地理形勢的特殊性,他具有一種在中原地區的機關位置,劃分軍事地理的關內與關外的格局。如果潼關閒置,說明天下太平;如果潼關防守禁密,那麼可以隔離開亂世的紛擾。這就相當於人們說的地理格局的「地機」,也是相對於「天機」而言。不論太平,還是亂世,核心問題在於人世道德的變化。天機與地機是相互搭配的。
《閑吟》
忽忽閑拈筆,時時樂性靈。
何嘗無對景,未始便忘情。
句會飄然得,詩因偶爾成。
天機難狀處,一點自分明。
(《伊川擊壤集》卷四)
此詩描述邵雍自己寫詩句時,經常有偶成的樂趣,感覺是「天機」自然而然促成的,一點就透。這表現邵雍純真性靈的詩趣。
《雲》
晴空碧於水,那得片雲飛。
映日成丹鳳,隨風變白衣。
去來皆絕跡,隱顯兩忘機。
天理誰能測,終然何所歸。
(《伊川擊壤集》卷九)
此詩邵雍以雲彩的變化莫測做比喻,表現一種「忘機」的修行狀態。這種「忘機」,一會兒隱蔽,一會兒顯現,就相當於「沒有機心」,「不求機巧」的無為心態,跟雲彩一樣隨緣變化,最終使得人心境界昇華為與「天理」合一的狀態。
《浩歌吟》
何者謂知機?唯神能造微。
行藏全在我,用捨擊於時。
每恨知人晚,常憂見事遲。
與天為一體,然後識宣尼。
(《伊川擊壤集》卷十六)
此詩表現邵雍體悟「知機」的道術蘊涵。如何「知機」,那就要理解「神」運作萬事萬物的微妙變化關係。對於人本身而言,那就是自我人心的體現。怎麼與人交往,怎麼見識事物,裏面包含天象與人世圓融運作的玄機。或許,只有達到天人合一的修煉狀態,才能夠像孔子一樣,參透天機,明悟天理吧。
《溫良吟》
君子溫良當責備,
小人情偽又須知。
因驚世上機關惡,
遂覺壺中日月遲。
(《伊川擊壤集》卷十六)
此詩告誡世人,想做君子之人不用過份溫良,要懂得人情世故的虛偽和醜惡。當然,世上的一些險惡機關也是要注意的。到時遇到此類事情的時候,就覺得修煉道路的時間和機會是多麼的珍貴和稀少。《後漢書‧卷八十二‧費長房傳》記載有費長房與修仙老翁跳入酒壺的典故,後人依照修道的境界演繹出「壺中天地、壺中日月」的故事。「人世之機關」與「修煉之道機」,在人間同時並存的。
《罷吟吟》
久欲罷吟詩,還驚意忽奇。
坐中知物體,言外到天機。
得句不勝易,成篇豈忍遺。
安知千萬載,後世無宣尼?
(《伊川擊壤集》卷十七)
此詩表現邵雍有時候本無心創作詩歌,也感覺到人類語言的侷限和障礙,但在打坐時就有天機在頭腦忽然出現,玄妙神奇,只可意會,不能言傳,最終還是好不容易的能夠寫出成篇詩句。不過,千年以後,會不會有像「孔子」一樣的聖人,能把這些天機說出來呢?該詩體現邵雍在修心養性之時,常常心有靈犀獲得天機智慧,像如此的體悟一樣,更暗示未來有如同「孔子」一般的聖人會來講述「天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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