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談魏晉名士,總有一個風度翩翩的身影揮之不去。他醒時,岩岩如孤松之獨立;他醉時,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手揮五弦,目送歸鴻,是他最詩意的瞬間;柳下打鐵,自食其力,是他最真實的寫照。

這樣一個既高雅又質樸的文士,正是魏晉風度的最佳代言人——嵇康。他的風度,來自少有奇才、博綜技藝的天賦,來自曠邁不群、恬靜寡慾的性情,來自清俊壯麗、慷慨昂揚的文采。

他曾遊歷山澤,雲中採藥,悠悠然忘記回家。過路的樵夫遇見嵇康,都以為是神仙降臨,逍遙山水之中。在人物品題盛行的魏晉時代,嵇康毫無懸念地成為當時名士中的領袖人物。欽慕、讚美他的人士比比皆是,讚歎他「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更有「龍章鳳姿,天質自然」之譽。

嵇康的朋友圈

像嵇康這樣的神仙人物,會和甚麼樣的人做朋友呢?魏末晉初之時,社會名流中最活躍的當屬「竹林七賢」,那是嵇康居住在山陽縣(今河南修武縣)時,以他為中心形成的寄情山水的文人團體。其他六位成員分別是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鹹等,七賢相友善、同志趣,常集於竹林之下,飲酒縱歌,撫琴玄談,過著遠離名利和世俗的風雅生活。

嵇康像。(公有領域)
嵇康像。(公有領域)

這其中,嵇康和阮籍、山濤最為投緣,一見面就義勝金蘭,成忘言之契。山濤曾說:「我平生值得結交的朋友,只有此二人也!」嵇康也在臨終之時告訴兒子嵇紹:「有山濤在,你就不是孤兒了!」

七賢之外,嵇康還和呂安、呂巽兄弟交好。特別是呂安「心曠而放」,嵇康「志遠而疏」,兩人情志相投。但是嵇、呂二人的住地相隔千里之遙,每當呂安思念好友,便不辭車馬顛簸之苦,乘車遠遊去拜訪嵇康。二人因此留下「千里命駕」的典故。

若仔細比較,嵇康恐怕和呂安的情誼更深厚些,因為兩人都是寧折不彎的真性情,對待知己傾心結交,對待鄙夷之人也不留半分情面。

比如,呂安有次拜訪嵇康,不料嵇康有事外出,接待他的是嵇康的兄長嵇喜。這個嵇喜,曾被名士阮籍以白眼對待,在魏晉名士心中是個凡俗之輩。因而,呂安說甚麼都不肯入府作客,在大門上題一「鳳」字就離開了。嵇喜還以為,對方讚美自己是人中龍鳳。他因此沾沾自喜,卻沒領會到「鳳」字拆開是「凡鳥」的諷刺之意。

當時的貴公子鍾會自負才名,撰寫一部《四本論》,小心把書稿揣在懷裏,想請嵇康過目。大概是想起嵇康博覽群書,無不精通,鍾會擔心受到他的詰難,在嵇康家門外徘徊良久,始終不敢露面。最後,他遠遠地把書稿扔進嵇康宅院,便「落荒而逃」。

嵇康只年長鍾會兩歲,但是他對嵇康又敬又怕。後來,他乘肥衣輕,邀請幾位名士再次拜訪嵇康。那時嵇康旁若無人在柳樹下鍛鐵,對鍾會毫不理睬。鍾會等候良久,自覺無趣,悻悻然即將離開。嵇康忽然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只得尷尬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嵇康不因對方崇拜自己或者身份尊貴,而違背心意與之結交。在嵇康心中,朋友是「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他推崇的是伯牙與子期的知音之交,郢人和石匠的默契之交。對於那些不符合自己擇友觀的人士,嵇康不僅不肯結交,甚至會使用激烈的言辭與其「絕交」,以表明他的心志和傲骨。

絕交呂巽:悔與小人為伍

巧合的是,嵇康人生中的兩次絕交經歷,都和他的至交好友有關,而他的人生悲劇,也和兩封絕交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呂安妻子徐氏,因容貌姣好被兄長呂巽侵犯。呂安得知後,立刻告發呂巽,同時徵求嵇康的意見。嵇康安撫好友之後,出於維護呂家聲譽的考慮,勸呂安不要傳揚此事。

呂安聽從了嵇康的勸解而撤訴,但呂巽惴惴不安,反而誣告呂安掌撾母親之面,給他扣上不孝的罪名,呂安因此被判處流放邊郡。嵇康聽聞此事,對呂巽顛倒黑白、殘害手足的行為激憤不已,寫下一封《與呂長悌(呂巽字)絕交書》,公開和呂巽斷絕友誼。

這封書信篇幅短小,卻擲地有聲,猶如一柄利器,字字擊中要害,讓呂巽無所遁形。嵇康首先簡要地回顧他和呂氏兄弟的交情,原原本本敘述呂巽誣告兄弟的始末,以此表達自己識人不明的失望以及連累好友的痛悔。他斥責呂巽「包藏禍心」,明言:「若此,無心復與足下交矣!」由於「古之君子,絕交不出醜言」,嵇康也不屑在呂巽身上浪費筆墨,只把滿腔憤懣化作八個字:「從此別矣,臨書恨恨。」

嵇康與呂巽絕交,是由於不齒呂巽為人,兩人的道德操守和思想境界本就是雲泥之別,他們的交情註定不會長久和深厚。呂巽誣告一事,只是讓嵇康徹底地看透其衣冠禽獸的本質。這一次絕交,是嵇康嫉惡如仇、遇事遍發的性格使然,也展現出魏晉名士潔身自好、率真坦蕩的君子風度。

絕交山濤:彼此仍是知己

嵇康更後人熟知的絕交書,是寫給山濤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和前者的言簡意賅相比,嵇康絕交山濤的書信,更像是一篇洋洋灑灑、雄才論辯的自白書;他們的絕交,也有更為複雜的深層原因。

圖為唐 孫位繪《高逸圖》局部之山濤像。(公有領域)
圖為唐 孫位繪《高逸圖》局部之山濤像。(公有領域)

這封千餘字的書信中,嵇康開門見山,闡述絕交原因,在於山濤「不知己」。嵇康無意仕途,山濤作為朝廷重臣,打算舉薦他做官,因而他們做朋友的基礎不復存在,這是絕交的主要原因。他把兩人的處境比做莊子筆下「越俎代庖」的故事,卻反用其意,說庖人羞於獨自做菜,就拉上祭師一起執屠刀,使其沾染腥羶之氣。

接下來,嵇康列舉了老子、莊子、柳下惠、東方朔等古人的事跡,認為一個人無論做官還是歸隱,都是出於個人志向的選擇,不可勉強改變,即「志氣所托,不可奪也」。嵇康本人,就像是自由不受馴養的麋鹿,習慣了散漫放縱的生活,實在無法忍受官場帶給他的種種束縛。

為此,他更提出了「七不堪、二不可」,氣勢滔滔,強調自己和朝廷禮法的格格不入。他認為做官的九大弊端是:不能隨意高臥,不能隨意出遊,容止端莊以迎合長官,公文書信應酬不完,抑制本性而隨順俗禮,與俗人共事,機務纏心而不勝其煩,此為七不堪;批判聖賢為禮教不容,剛腸疾惡容易招惹是非,此為二不可。

嵇康筆鋒一轉,暢談朋友之道,貴在相知和成全,希望山濤不要再強迫自己做官,不要把自己逼到走投無路的絕境。這封絕交書,以清峻風格著稱,字裏行間慷慨激烈、笑罵任心,洋溢著龍性難馴的氣概。

表面上,嵇康通篇在談拒絕山濤引薦自己做官,並宣稱兩人絕交。如果嵇康真的不齒山濤為官一事,就不會有臨終託孤之舉,這背後又甚麼苦衷?竹林七賢生活在魏晉更替之時,因其才學和名望處在這場政治風暴的中心。而嵇康的妻子,是曹操的曾孫女長樂亭主,他也因此步入曹魏政壇,任中散大夫。這位「嵇中散」,在滅魏立晉的司馬氏心中更為特殊。

嵇康雖然不慕榮利,但是這些經歷,讓他對曹魏政權懷有一份特殊的情感。而司馬氏謀權篡位,讓嵇康更加厭惡官場,堅決拒絕時任大將軍的司馬昭的徵聘,更因此遭到忌恨。

他的好友山濤,曾為躲避司馬氏之禍而棄官,雖然後來在司馬氏手下做官,卻能做到心存世外,與時俛仰,堪稱賢臣。為了保護嵇康,山濤有意請他出山,在亂世中保全性命。可是他沒想到,嵇康性情剛強如斯,不僅不肯做出半分讓步,還要將自己篤志歸隱的心志昭告天下。

與其說嵇康是和做官的山濤斷交,不如說他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司馬氏集團。他用嬉笑怒罵的方式,以責備山濤之名,揭露官場的污濁和黑暗。此後,嵇康和司馬氏之間再無半分轉圜的餘地。後來他受到呂安之案的牽連,司馬昭以「言論放蕩、非毀典謨」之罪名,下令將嵇康和呂安雙雙處死。

山濤為人,雖然不像嵇康那樣放曠直率、寧折不彎,卻詮釋出另一種名士風度。《世說新語》中形容他:「雅素恢達,度量弘遠。」當收到嵇康的絕交書時,山濤或許有一瞬間的錯愕或難過,但更多的應該是感佩。他是嵇康的知己,這場絕交背後的苦心和勇氣,嵇康真正斷絕的,是自己的安穩歲月。

於是,這才有了後來的嵇康臨刑,顧日影而彈琴,成就一曲廣陵絕響;也有了山濤育孤,薦嵇紹於天子,成就一代忠臣故事。文天祥《正氣歌》中的「在嵇侍中血」,就是歌頌嵇紹忠義氣節的。山濤為官則清正廉潔,為友則一諾千金,的確是一位值得信賴和託付的至交。嵇康曾說:「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或許說的就是他們的人生吧。#

參考資料:《晉書》《世說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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