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舊同事告知,羅啟銳導演走了,半夜起身時看手機,同事又告知,倪匡先生也走了。一日之間走了兩個朋友,內心悲痛無以言表。
羅啟銳導演是天地圖書的作者,當年他聯絡我們,我即約他到公司面談。初看他的文稿,只能以「驚為天人」來形容,他的書很快就出版,書名為《兩毛錢往事》。
羅啟銳的小散文,短小精緻,文章都在一兩百字之間,說一件小事,幾句話提神醒腦,是一種特別的本事。記得是經濟日報專欄的結集,那麼短的篇幅,簡直是為難作者,誰知羅啟銳把它玩得出神入化。那年代香港流行極短篇,倪匡﹑亦舒﹑李碧華都能寫小文章,精采絕倫,令人讀來生畏,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聰明的人。
後來我們又再合作了幾本書,我記得在天地圖書主持過一次他的新書發布會,又有一次他在香港書展主講一個講座,講到一半八號風球襲來,講座被迫腰斬,當時我也在現場。
羅啟銳個子不高,但性情活潑,臉上永遠掛著一種誠懇而又有點刁鑽的笑,眼神慧黠,說話點到即止,正如他的文章。他有那麼多鬼點子,觀察生活細緻入微,大概是多年編劇訓練出來的本事。他的文章可以濃縮到不可刪一字的程度,往往又精警提神,令人捧腹。
多年來他一直是他太太張婉婷導演的「御用編劇」,他自己也導演過不少影片。他和張婉婷的作品我都喜歡,濃重的香港味,小市民的悲歡,他們那一代,創造了香港影視高峰。
我與倪匡先生交往不多,但他卻是我寫作生涯中一次遭遇的見證人。1983年香港博益出版社主辦第一屆小說創作比賽,我當時初到貴境,兩手空空,四顧茫然,為檢測自己的能力,壯膽寫了一篇小說去參加,不料竟拿了冠軍。
那年代香港文化盛事很多,比賽的評判有劉以鬯﹑胡菊人﹑倪匡﹑林燕妮﹑施叔青﹑莫圓莊(圓圓)等人。頒獎禮結束,倪匡先生祝賀我,說他知道我的名字的來歷,說「純鈎」是戰國時一把名劍的名字,我說你怎麼知道,他說我是寫武俠小說的嘛。
我初來都在左派文化圈子裏走動,與倪匡先生的右派圈子較少交集,但有一次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他在天天日報的一個專欄想停寫,他想推薦我去接。我當時在星島日報有專欄,白天又有一份全職工作,生怕應付不來,考慮過後只好婉拒了。
多年來我和倪匡先生見面不多,僅有幾次飯局上親炙他的風采。他有招牌的笑聲,一笑起來像連珠炮,頭高高仰起,眼睛瞇起來,簡直旁若無人。他是中國科幻小說的開山祖師,天馬行空是本色,知識豐富,想像力驚人,他貫穿一生的反共立場,對我也有深刻影響。
倪匡先生一生醇酒美人,活得瀟灑佻達,晚年他回歸平淡,說自己一生的稿債都還完了。他出入塵世,冷眼熱腸,有大俠風範,他真是一個精采的人,過完精采的一生。
香港是人文薈萃之地,數十年來,收容了無數從大陸逃難出來的人,為他們提供了新生活的廣闊天地。如此自由平等的城市,任何人來到這裏,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香港文化最鼎盛的時期,影視作品風靡亞洲,文學藝術也繁榮昌盛。每天我們都被這個城市的自由空氣所感染,人人活力四射自我實現,那是香港最美好的歲月。
香港不會埋沒任何一個人才,香港為有才能的人提供了最完備的舞台,想起倪匡先生和羅啟銳,最痛心的便是,如此人文薈萃的美好香港,從此成為我們的共同記憶。
香港還有人才嗎?當然有,但催生與培育人才的土壤流失了。中共魔掌對老香港上下其手,專制文化無孔不入,自由的創作環境消失了,公平競爭的機制被腐蝕,創作者活潑的藝術心靈日漸枯萎。看看今日香港,滿朝文武爭寵獻媚,以糟塌香港為能事,哪裏還顧得上文化之生死?很多人走了,留下來的心灰意懶,香港文化正在窒息凋零,想及此,有肝腸寸斷之痛。
懷念倪匡先生與羅啟銳,只感歎世上竟有如此聰明的人,他們才氣縱橫,又放膽發揮,掌握中國文化的精魂,化為筆下鼓蕩時代精神的藝術形象,為香港的精神文化,留下一個個豐碑,他們是值得我們永遠懷念的人。
借此機會,向倪匡和羅啟銳兩位的家人致以深切慰問,他們不在了,但他們的作品永在,他們的精神也將永遠伴隨香港人。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顏純鈎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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