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藝術作品中,往往都有創作者童年和故鄉的影子,導演許鞍華亦是這樣的一位創作者。文念中執導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後簡稱《好》)於2020年底在香港上映,以許鞍華的人生故事與拍戲經歷為主體,訪問影壇眾多重量級人物,將七十年代至今,香港社會及文化的變遷細細道來。

影片在敘事上平鋪直述,結構被暗暗分成三部份,即許鞍華的故事、許與香港電影的故事、許與香港城的故事。鏡頭跟隨許的腳步記錄她的生活,鏡頭前的她亦真實坦率。從影四十載,許鞍華藉着一部部作品,對這座孕育自己的南方小島,傾注一片赤誠。這不僅是許鞍華的個人故事,更是香港人的故事,在時勢愈發艱難的現在,更成為留給下一代太平盛世的香港備忘錄。

許鞍華的人生故事

《好》片剛開場,許鞍華在受訪中就談到:「故鄉這個概念好奇怪,因為你說故鄉就表示你現在不在故鄉,說明你是一個移民。比如很多中國人會在一個地方落戶,但故鄉在另一個地方。如果這樣講的話,我的故鄉應該在東北。」

以許執導的《黃金時代》(2014)中的東北紛飛大雪作為她故鄉的符號,《好》片開始一趟尋根之旅。許鞍華出生於中國遼寧鞍山,名字也由此取名為鞍華,她在兩個月大時被父母帶到了澳門的祖父母家,幾年後又被父親帶來香港。許的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國民黨文書,二戰後兩人相戀;而許自小跟隨穿中式長衫的爺爺學習唐詩宋詞,成長期間已深受中國文化與文學薰陶。夾在多種文化下,「尋根」當屬許鞍華畢生的功課。身世複雜的她,與許多香港人一樣,在「身份危機」中迷失。

許鞍華與自己的日本籍母親。(高先電影提供)
許鞍華與自己的日本籍母親。(高先電影提供)

許鞍華是港大文學院出身,她作品中的人文含量亦格外厚實。許的姐姐在紀錄片裏也講到,許鞍華自小很感性,拍的戲很多是她小時候很重要的東西。在許的半自傳電影《客途秋恨》(1990)中,講述自己和日本母親的故事,從兒時的隔閡到長大後的和解,體會到大時代下母親在夾縫中生存的心情;也有一段許吟詩的童年回憶,她在爺爺面前唸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在那趟幾乎是許鞍華尋根之旅的《黃金時代》(2014),民國女作家蕭紅和爺爺的感情、蕭紅的落寞與奔波等,這些經歷,或許亦暗藏許的生命密碼。其實,許鞍華早前接受採訪曾說過:「蕭紅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把蕭紅的問題搞清楚了,我的問題也就解決了。」她對《黃金時代》的推薦語只有一句:「《黃金時代》裏有我全部人生觀、藝術觀和價值觀。」

《好》片中,《黃金時代》編劇李薔評價,許鞍華是一位非常少見的一個知識份子導演。導演只是她的職業,她對於社會、歷史、文學、電影以及人的狀況,更多的是一個知識份子的角色。許鞍華也笑笑說:「電影是我的老婆或者老公,文學就是我的情婦。」

《好》片的生活氣息亦極濃,片中講述,許鞍華恐怕是香港走路最多的導演,時常出沒在香港街邊尋找可以取景的地方。她對香港小市民的生活很熟悉,經常陪母親看醫生,或者自己去街坊小鋪看認識已久的中醫。另外,許鞍華的愛貓Figaro在片中也有友情出鏡,日常生活中的許對Figaro甚是寵溺,原來導演也是一位貓奴!

許鞍華的愛貓Figaro亦友情出鏡。(高先電影提供)
許鞍華的愛貓Figaro亦友情出鏡。(高先電影提供)

拍戲之外,許的生活亦樸實低調,她搭港鐵時拍著八達通進進出出,但周圍似乎沒人能認出這位知名的「大導演」。在個人的感情生活中,許鞍華親自講述,電影比家庭還要重要,曾經的一次戀情分手後自己「如釋重負」,因為「終於有時間可以好好拍電影」。許還透露少女心事,對自己的外型沒有信心甚至自卑,笑著說有時也想過整容,但自己則在拍電影中找到了自身的價值。

許鞍華與香港電影的故事

1972年,許鞍華從香港大學畢業後,遠赴倫敦攻讀電影,回港後擔任武俠電影導演胡金銓的助手,後來許再進到香港電台,執導《獅子山下》、《民間傳奇》等港台作品,述說一般市民生活和他們對社會民生的看法。1979年,許開始專職拍攝電影,首部電影作品《瘋劫》(1979)即開闢出香港電影新浪潮。

香港在歷史上,與越南有著微妙的關係,許鞍華捕捉到這一點,拍攝講述越南難民故事的「越南三部曲」,其中《投奔怒海》(1982)上映時,正值中英展開第一輪香港前途問題談判,許鞍華在無心插柳下,借助越南難民的漂泊生活,講述港人的前路命運與對中共的恐懼。再如,以意大利籍甘浩望神父為角色藍本的 《千言萬語》(1999),講述在1980年代的香港社運事件背景下,人的生活狀態和命運。

台灣導演吳念真在《好》片中表示,她電影裏的人大多是孤獨的,或者在歷史的夾縫中一直掙扎,有人寫過這就是「香港人的宿命」,所有的戲都是指向救贖,但如何在這個環境下超脫出來,而不是沈溺在這個地方。

許鞍華擅長拍香港社區和小人物的故事。(高先電影提供)
許鞍華擅長拍香港社區和小人物的故事。(高先電影提供)

除了孤獨和掙扎之外,她的電影中有著深厚的人文精神,並且她始終關注香港這座城市。《好》片中許鞍華說了一句話:「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幫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擅長拍香港的社區和小人物的故事,如描述平凡主婦的《女人四十》(1995),拍出香港老年人處境的《桃姐》(2012)。在《天水圍的日與夜》(2008)中,正正上演了在鋼筋水泥築造的現代社會裏,人與人之間的互助互信精神。

她的電影裏,總是有人與人之間的真誠及相濡以沫,或者萍水相逢的熱情。香港這座城匯聚了四面八方的人,不管你來自哪裏,是土生土長香港人還是新移民,大家都希望「同處海角天邊,攜手踏平崎嶇」,而這正屬於珍貴的香港精神。

許鞍華藉作品言志,對孕育自己的香港,傾注一片赤誠。(高先電影提供)
許鞍華藉作品言志,對孕育自己的香港,傾注一片赤誠。(高先電影提供)

許鞍華與香港的故事

許鞍華仍然是一位堅持在香港採景的導演,在如今的香港影壇甚是少見。《好》片中,電影團隊到新界西拍《明月幾時有》,許鞍華表示,這些村子現在拍完就沒有了,她好像拍古董那樣去拍它們,覺得很開心。她堅持用香港外景的一個原因是,香港的景色和感覺,大陸代替不了,「香港的觀眾一看就知道這裏是香港。」

近年來中港合拍片成為香港電影主流,許鞍華也北上拍戲,遊走中港兩邊的她,幾乎無可避免地會碰觸到香港與中國大陸現時的關係。我認為,許始終更關心的是藝術與人性,對於政治問題,她似乎並不想單純地選邊站。片中她提到,香港本身的電影工廠依附在合拍片的大陸市場裏,在選擇香港市場與中國市場時,許多導演都會迷失。許自言,她的電影大多是經歷大量妥協而生成的,一部份是來自投資方的明確要求,另一部份則是對其對票房考慮的調整。

許鞍華與台灣知名演員張艾嘉。(高先電影提供)
許鞍華與台灣知名演員張艾嘉。(高先電影提供)

2017年7月1日在中國大陸上映的《明月幾時有》,講述香港淪陷時期,東江縱隊如何在香港營救文化人的故事。上映時曾有很多人批評,許鞍華借大陸資金,選三個都不是香港人的主角,拍主旋律電影向中共獻主權移交二十周年大禮。

也有觀點認為,《明月幾時有》在主旋律裏暗渡陳倉,片中兩次出現雨傘的符號,香港人的精神傳承才是重點。選角上包括大量香港演員做配角,並找來近年積極支持香港民主運動的葉德嫻飾演重要角色方母,許在接受訪問時更說過方母角色,如果不由葉德嫻飾演,這部戲便不會拍。一些台詞在如今的香港社會形勢下,亦似乎別有深意,包括方母向女主角方蘭說:「我哋第日和平都係要靠你哋呢班後生(我們以後的和平都是要靠你們這班年輕人)!」

這部片背後是否藏著許鞍華的妥協,她到底在講述一個怎樣的故事,每個人的精神層次不同,這點上就各有各的解讀,觀眾各自歸邊。

《好》片中,許鞍華在大陸宣傳《明月幾時有》時,在後台有大陸工作人員希望她多講一些香港主權移交二十年的好處,許鞍華則直接回應,「談電影可以,如果是要我說一下祝福的話,我絕對不說,到時候不要問我,我真的會翻臉的。」

當她完成電影宣傳,從大陸出差回到香港時,她會心說道:「回家啦!」。不知不覺中,此處似乎不再是「借來的地方」,此時不再是「借來的時間」,這裏就是安身立命的家之所在,就像你我一樣。

影片接近尾聲時,她在鏡頭前吐露心志,明言會一直留守在這個讓她實現人生價值的成長地:「現在我覺得自己很忠於香港這個地方,我想做一些事情,我覺得做的事最好都是拍電影,盡量拍一些講香港人的電影。」

即將登上舞台,許鞍華正在後台準備。(高先電影提供)
即將登上舞台,許鞍華正在後台準備。(高先電影提供)

片末,她於2020年在「威尼斯影展」領取終身成就獎。世界矚目下,她發表了一段動人的謝辭:「我想趁這次機會多謝香港這個城市,我在這裏長大,在這裏受教育,在這裏拿獎學金去讀電影,回來後又不停給與我創作靈感,讓我賺到錢,做到事,這裏有最好吃的菠蘿包,有最好喝的奶茶,我非常之感謝香港,希望以後可以多些幫這個城市做事,多謝!」

她還說到:「光是說感謝並不足以表達我的感受,你們不會知道這將會如何鼓勵香港人心。」最後,她對自己,也是對全世界送上一句由衷的祝福:「Long Live Cine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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