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走了古蒼梧,陳松齡先生也走了。古蒼梧和我交淺言深,陳先生卻是我三十多年出版生涯的上司。我每天上班八小時,與他近距離相處,幾乎比我和家人一起的時間還要多,他對我的影響也不可謂不深。
照我所知,陳先生曾擔任過《廣角鏡》雜誌副總編輯,也曾任《七十年代》副總編輯,「七十」與天地分家後,李怡先生帶走雜誌,出版部和門市部由陳先生管理。那時天地圖書的董事長是方志勇先生,還有兩位跟陳先生一起留下來的高層,一位劉文良是執行董事,一位李俊雄是副總經理。
天地是民間出版機構,但有中資出版集團的背景,也有一些股東是海外中國文人。在八十年代初中國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香港文化環境相當自由,出版沒有禁區,天地圖書在短時間內成長起來,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得風氣之先。
八十年代中國當代文學從噩夢中醒來,老作家紛紛「出土」,新作家紛紛冒頭,那時我們開始做一些大陸文學精品的引進,陳先生對這個方向一直很支持。我們出版了王蒙﹑張潔﹑劉心武等一大批老作家的作品,更出版了賈平凹﹑張煒﹑王安憶﹑蘇童等新作家的代表作,張煒的《古船》﹑賈平凹的《廢都》都曾引起極大反響。
陳先生一向主張嚴肅與流行兩條腿走路的方針,亦舒﹑李碧華﹑蔡瀾﹑梁羽生的書長期暢銷,大陸文學作品缺乏香港市場,如非陳先生堅持,是不可能長久支持的。他曾說:只做通俗書,我們自己都唔過癮啦!堅持文化多元,出版不同的書給不同的讀者看,這是他長年堅持的原則,也影響了我的工作思路。
天地圖書是商業機構,出書不可能不顧及經濟效益,但九七前香港有很活潑的文化市場,文化信息四面八方湧來,香港人關心大陸社會變化,對政治解凍滿懷期望。我們出版的《毛澤東的黃昏歲月》﹑《雪白血紅》﹑《上海寶貝》﹑《中國抗日戰爭圖誌》﹑《墓碑》等反映大陸歷史﹑政治和社會現實的書,都曾經有很好的影響和效益。後來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馮唐的《不二》,兩本性質完全不同的書,成績都很理想。
陳先生要管理整個公司,分身乏術,但他對同事給予充份的信任,支持他們的工作,平時最多是提點一些注意事項。有時我們判斷錯誤,書賣得不好,他也會安慰說:有輸有贏,唔緊要。放手是信任,安慰是體貼,他管理公司採取的是兄弟班的方式,同心協力,和衷共濟,他與我之間保持了三十多年良性互動的關係。
天地曾有過輝煌發展的時期,九七前後生意欣欣向榮,在陳先生帶領下公司穩步擴充,自置兩層寫字樓,在九龍開分店,也有獨立的貨倉,編輯部陸續增聘,一度每年出版三百多本書。曾經有幾年,公司出錢請同事旅遊,年底分紅也可觀,公司在文化界的影響力也漸次提高。香港藝術發展局成立之初,我們申請政府資助,出版一些香港文學書,創辦長篇小說創作獎,也取得不俗的效果。
天地有過十年八年的好日子,九七後開始面臨政治上的壓力。公司始終有左派的背景,陳先生與左派文化圈子聯繫密切,出版界老行尊藍真先生是公司顧問,很多事情都要和他商量。藍真先生本身思想也開放,但局內人難免要顧全「大局」,因此我們慢慢感受到政治像烏雲一樣籠罩在頭頂。
香港大學新聞與傳媒研究中心做很多大陸新聞研究,掌握最新動態,也邀請不少大陸媒體人到香港訪問。我們先後和中心合作出版不少好書,也合作舉辦一些活動。因為作品和作者都有政治敏感的問題,這批書有點難以為繼。後來改用香港大學的書號,仍由天地製作和發行,減少了天地的壓力,勉強維持,而彼此都意興闌珊了。
陳冠中的《裸命》出版後,社會影響大,因涉及西藏問題,壓力也很快降臨。後來陳冠中的新書稿送來,陳先生迫於環境只好婉拒,退稿給陳冠中時,我頭都抬不起來。
這類事情多了,漸成常態。每有敏感書稿,我與陳先生商量時,他都欲言又止,苦惱寫在臉上,事情拖幾天,雖然力爭,最終還是否決了。為此我也鬱悶不樂,覺得工作越來越不順心,時時掣肘,處處陷阱,但大趨勢如此,也怪不得陳先生。
陳先生是老派人,為人溫柔敦厚,工作作風穩重踏實,對同事從不疾言厲色,同事做得好,他不吝給於讚賞,做得不好,也從不正面批評。他也在生活上關心同事,主動為同事著想,幫助他們解決生活和家庭的難題。
我退休前,編輯部開會道別,陳先生拿了一本總書目,一頁頁翻過去,說這是顏生做的,那也是顔生做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悲從中來,老淚縱橫,搞得同事都不知所措。這是我目睹他的第二次當眾流淚,之前一次是執行董事劉文良先生急病離世,他在編輯部會議上也泣不成聲。陳先生是性情中人,視同事如家人,這是他雖然無為而治,而公司上下都能同心同德的基本原因。
陳松齡先生並不是才氣縱橫的文人,不像李怡先生那樣一生筆耕不綴,他有自己的文化理想,勤勤懇懇,腳踏實地,為人厚道,處世溫潤,他的真性情成就了他的事業,他的事業成就了他正派坦然的人生道路。幾十年默默耕耘,不求聞達,香港就是由無數像他那樣實實在在的人打造出來的。
不同行業的香港人,數十年兢兢業業為自己打拚,也為香港打拚,百年以下,香港在香港人的共同努力之下,成就了一個東方神話。香港是香港人打拚出來的,香港也造就了不同凡響的香港人。
一個人一生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那是極大的幸運,一個人一生能與好上司和好同事合作,那更是難得的機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與理想,自己的特長和局限,只要與人為善,就能取長補短,我很慶幸自己的生命中有陳先生。
陳先生大我十來歲,等於半個前輩,我們屬於同時代人。我們這一代正在逐漸走入歷史,我們留下來的香港,卻處於陰晦未明的世紀風雨之中,想及此,真是百感交集。@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顏純鈎 Facebook」
(編者按:本版文章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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