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
於嗟徂兮,命之衰矣!
~《采薇歌》,伯夷、叔齊離世前所作
南宋傑作《采薇圖》
《采薇圖》,乍看畫題,可能有的人會以為是個很浪漫抒情的畫作,其實非也。它是宋朝畫家李唐以商朝末年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故事為題材而畫的作品。這幅畫不但具有導正人心的作用,也是李唐晚年人物畫中最傑出的創作,是南宋傳世名畫之一。
畫家簡介
李唐(約公元一零八五~一一六五年),字晞古,河陽三城(今河南孟縣)人。李唐和劉松年、馬遠、夏圭為南宋畫壇四大家。他自小聰慧好學,詩文書畫無一不精。在北宋徽宗政和年間(公元一一一四年)參加畫院殿試,因所畫十分切題而且畫境極佳,奪魁補入畫院。
「靖康之難」時,李唐被押往北,聽聞高宗在臨安(今杭州)即位,他設法南逃,飽受顛沛流離之苦。可能因為他曾遭這種家國之難,那種徹骨之痛他十分了解,所以他選擇伯夷叔齊的故事做為繪畫題材,也許是希望當時的宋人能有所借鑑,也可能想讓後人借古鑑今。郁逢慶在《欽定四庫全書‧書畫題跋記》中說《采薇圖》「意在箴規,表夷齊不臣於周者,為南渡降臣發也」,也就是說此畫要砥礪南宋群臣的氣節,尤其是規諫南宋的降臣。
李唐抵臨安後,以賣畫度日,就在窮途末路之時,曾作一詩感嘆:「雲裏煙村雨裏灘,看之如易作之難。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紹興十二年(公元1142年)經宋高宗舅父韋淵推薦,授成忠郎,任畫院待詔,賜金帶。
宋高宗特別欣賞鍾愛李唐的畫,在李唐《長夏江寺圖》卷後,留有高宗題跋,稱「李唐可比唐李思訓(畫家,創青綠山水,又稱金碧山水)」。或許是李唐和他畫中的堅貞精神,正是風雨飄搖中的南宋皇室賴以「紹興」(宋高宗年號)的樑柱。
伯夷叔齊事蹟
《史記‧伯夷列傳》中記載了伯夷和叔齊的事蹟。伯夷和叔齊是商朝的諸侯孤竹君(在今河北盧龍南)的兩個兒子,孤竹君立三子叔齊為繼承人。孤竹君死後,叔齊不肯繼位,要把繼承權還給大哥伯夷,伯夷不接受,說「父命不可違」,最後伯夷竟隱遁了。而叔齊不願意繼位,也跟著離家。
伯夷、叔齊聽說西伯姬昌(周文王)敬重老人,兄弟二人先後投奔周文王。
後來周文王死了,兒子姬發(即周武王)要出兵討伐紂王。伯夷、叔齊聞訊,急急趕去攔住周武王的馬並加以諫阻:「臣子討伐君王稱仁嗎?」武王的侍從要抓他們,姜太公勸阻道:「此二人是義士!」並扶他們離開。
周武王伐紂成功後,伯夷、叔齊深以為恥,表示再也不吃周朝土地上的任何糧食,兩人隱居到首陽山(位於山西永濟縣境),每天採「薇」這種野菜充饑,最後雙雙餓死在山裏。
薇,一種自然生長的野草,俗稱野豌豆,是窮人家糧食的補充。采:摘取,通採。因伯夷、叔齊的事蹟,「采薇」後來用以比喻隱居山林。
臨死前他們作了一首《采薇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在感傷中,透露出了堅決不屈的意志。
司馬遷把《伯夷列傳》列入史記列傳之首,並於《太史公自序》讚稱:「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
志節鏗鏘 有聲出絹素
李唐的《采薇圖》,主要是在刻劃這兩位寧死不願失氣節的人物。圖中描繪伯夷、叔齊對坐在懸崖峭壁邊的一塊大石上,伯夷背靠著松樹雙手抱膝,目光炯炯,但又予人神思邈然的感覺,平和、堅定;叔齊則上身稍稍前傾,右手撐地,左手比畫著,正在跟伯夷述說著甚麼,神氣清淡優雅。
畫面上,伯夷、叔齊兩人的面容看起來都相當清癯,因為整日待在野外,只以野菜充饑,兩人的肉體歷經諸多折磨與困頓,精神上卻如松如石般堅貞。畫家把伯夷、叔齊當時的神態描繪得相當合宜,也相當傳神。
兩人旁邊是一小籃薇草和採薇的工具,點出此畫的主題。兩人在採薇之餘,放下了籃子和工具,席地對坐,姿態自然,閒散不造作。在松石之間,隨興地閒聊著,輕鬆中又帶著肅穆,或許心中還帶著「失國」隱痛,兩人的語音想必鏗然鏘然、擲地有聲,其殷切情志彷彿能自絹素中彈跳而出。
《采薇圖》不凡的筆墨技法
本畫的主角是伯夷和叔齊,賞畫的焦點自然集中到他倆身上。其中最值得一看的是他們的衣褶線條,李唐在這部份是加大力度刻意去表現的,試圖映襯出兩人的心境。
有些線條在起筆、收筆處都作狹長尖利狀,類似「柳葉描」;另有一頭粗,一頭尖細的,就像人們經常看到的「釘頭鼠尾描」(註1),只不過它是倒過來走的。而碰到衣褶轉折時,畫家往往鈍角銳角依勢而出,有的還加上頓挫,增強了衣紋扭曲的力度。
像伯夷胸腹以下的線條,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他內心的志節(結)。特別是抱膝動作比較複雜,所畫的皺褶有如刀砍斧斫,犀利交鋒,銳利程度幾可裂帛。我們由此可對照,他的意志力是何等決絕不可屈。
因為角度的關係,我們看到的叔齊大概都是他的後背及右袍袖的線條,銳利的衣紋也和衣服的主人一樣,存在著鮮明的性格。
這幅畫中人物,外表都還保有清朗俊雅的形象,我們可見到兩人臉部和四肢大都以細緻圓潤、沒明顯粗細變化的淺色線條來描繪。至於鬍鬚、頭髮也都加意細細描層層染,展現兩人雖然隱遁野地也難掩的高貴氣度。
蔓籐纒繞松樹,沿著樹身攀著枝葉而上,但一點也不影響松的自在,好像隱喻伯夷的心境、志節。
李唐藉由特殊的筆法來塑造襯托畫中人物的性格及心理狀態。在這種筆致的烘托下,伯夷叔齊的個性顯得更是稜角分明,氣節操守更見堅定出塵。
宛如屏風的背景 松石喻志節
伯夷與叔齊附近有幾棵樹,樹貌傾斜奇倔,展現的是歷經霜雪而不屈的堅靱生命力,特別是伯夷前後那兩株松,蔓籐纒繞,沿著樹身,攀著枝葉而上,自在地與松樹交織共構出一道絕佳的屏風式背景。再往後是幾呈直立面的峭壁,李唐以大小斧劈皴直劈橫掃,給這個絕佳背景再添一道屏障。松表勁節,石喻堅貞,映襯伯夷與叔齊的志節。
畫中兩位主角的主食「薇」只是小小的一籃,而松與石則成了此畫中的巨構。「金石磨不磷,松柏寒逾芳」,見宋‧劉俸世《自述》。松與石是主角的精神象徵,食物對他倆來說,反而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了。
另有一處更顯畫家心思靈巧,其實那是一種虛實互映的手法。在畫幅左側峭壁將盡之處,有一棵奇木,以它矯曲如鐵的枝幹橫展著,擺出最愜意的姿態,在風中自在地搖擺。可是這樣一來,它就把僅剩的一點空間給佔了一大部份。這好像也映現著,伯夷、叔齊兩人在現實中僅餘的一點空間,是那麼的有限。
觀賞者只能透過枝葉往前探看,在那枝葉的掩映下,乍然見到一片開濶平坦的土地,一匹白練似的曲折河道平鋪其上,在廣袤的平野中蜿蜒。這小小一方天地和屏風式的背景產生了一個對比,從而讓觀賞者感受到另一種渺遠、悠長的氣韻。◇
註1:「釘頭鼠尾描」是人物衣紋的描法之一。此種描法據傳為北宋畫家武洞清首創,它是以中鋒細勁的線條描繪衣紋,因落筆之處較鈍,而收筆尖細,宛若釘頭與鼠尾,故稱之為「釘頭鼠尾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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