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人,不乏風流倜儻、博學多才之輩,喬吉卻是難得的「才貌雙全」的翩翩才俊。《錄鬼簿》中讚他「美容儀,能詞章」。而翻遍整部書,幾乎再無人因顏值得到類似的評價。

很多人都聽說過一個著名的寫作六字法:「鳳頭、豬肚、豹尾。」也就是要求我們寫文章時,開頭要精彩奪目,主體要豐滿詳實,結尾要簡潔有力。溯其源頭,正是出自一千多年前的喬吉之口。

很難想像,一位在今天幾乎被遺忘的大作家,仍然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喬吉遵行這個寫作準則,大量創作風貌各異、雅俗共賞的散曲和雜劇作品。他也因此成為元朝後期重要的元曲作家,和張可久並稱為散曲中的「雙璧」,更被譽為「曲中李杜」。

浪跡江湖四十年

喬吉,字夢符,號笙鶴翁、惺惺道人,本是山西太原人。毫無懸念的,他也是一位懷才不遇的文人,一生不曾做官。延佑年間,元廷恢復科考,喬吉大概三十多歲,卻無意科舉入仕,義無反顧走向天高地遠的江湖世界。古時候的江湖,被賦予更多文化含義,主要指與廟堂、朝廷相對的,一個游離於主流社會之外的社會空間。

喬吉一生中,相當多的時間以清客身份,度曲侍宴。圖為《南唐文會圖》局部,宋人繪(公有領域)
喬吉一生中,相當多的時間以清客身份,度曲侍宴。圖為《南唐文會圖》局部,宋人繪(公有領域)

江湖,既是士大夫嚮往的避世桃源,也是落魄文人詩意棲居之所。元代文人的江湖,是勾欄瓦舍下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也是青巒碧波間樵夫漁父的行吟唱和。喬吉去過大都、湖南、浙江、福建、江蘇、安徽等地,主要在南方一帶遊歷,最後在經濟和文化中心杭州定居,直到終老。

既是江湖人,喬吉結交的自然也是三教九流各色人士。從喬吉的作品來看,他交往的主要是歌姬名伶這樣的薄命女子,以及文人墨客甚至是達官貴人。據統計,喬吉總共題贈十八位女子,其中為揚州名妓李楚儀寫的曲子多達七首,反映了兩人一段深情。而男子中,既有侯爺元帥,也有地方官員、學士公子。

由此也可推知,喬吉一生中,相當多的時間以清客身份,度曲侍宴。觥籌交錯、倚紅偎翠的生活,難掩落寞孤寂的內心,喬吉雖然交遊廣闊,但他並不快樂。《錄鬼簿》中的輓詞說他:「平生湖海少知音,幾曲宮商大用心。」從曲詞中,我們大概可以勾勒出喬吉真實的內心世界。

《水仙子·夢覺》

喚回春夢一雙蝶,忙煞黃塵兩隻靴。
三十年幾度花開謝,折磨成頭上雪。
海漫漫誰是龍蛇?魯子敬能施惠,
周公瑾會打踅,千古豪傑。

三十歲時,喬吉仍在為功名奔波,希望像三國的名士、名將成為千古豪傑,然而現實狀況是,縱使三十年忙煞雙腿,仍是窮困潦倒,反而早早添了白髮。此刻回想,如夢方醒,原來今世只是一場徒勞。放眼天下誰才是真正的國家棟樑?自己空有一身才學,卻無人賞識,只能慨嘆一番命運的辛酸罷了。

《燕兒落過得勝令‧自適》

行呵,官大憂愁大;
藏呵,田多差役多。

由於志向難伸,喬吉也生出隱逸之心,但要做到隱逸也並非易事。

欲用世卻無門路,欲歸隱卻困於生計,竟是進亦難、退亦難的尷尬境地。因而,喬吉只能長期在江湖上漂泊。

自許煙霞狀元

人到中年,飽嚐人情冷暖,半生浪跡的喬吉,心境也變得更加沉鬱,開始有了羈旅愁思:

《折桂令‧客窗清明》 

風風雨雨梨花,窄索簾櫳,巧小窗紗。
甚情緒燈前,客懷枕畔,心事天涯。
三千丈清愁鬢髮,五十年春夢繁華。
驀見人家,楊柳分煙,扶上簷牙。

在一個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喬吉只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孤獨遊子。圖為元人《溪橋風雨軸》局部(公有領域)
在一個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喬吉只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孤獨遊子。圖為元人《溪橋風雨軸》局部(公有領域)

在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中,喬吉只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孤獨遊子。他寓居客鄉,望著窗前的精巧簾幕,以及窗外的雨絲風片,萬千心事一齊湧上心頭。枕畔燈前,他想著自己背井離鄉,正是斷腸人在天涯。回想前半生繁華如夢,再看自己愁添白髮,孤苦伶仃,這是多麼淒涼無助的境地!

再抬眼望去,他看到細雨中幾戶人家,楊柳依依飄上屋簷。那屋裏,或許正是一家團圓,絮絮談論著柴米油鹽、家長里短。這樣的溫馨畫面看似平凡,卻是喬吉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狹小的一方客窗,承載的是他天涯孤旅的憂愁,以及前途渺茫的惆悵。

他的愁思時常出現在雨中,比如「妒韶華風雨瀟瀟,管月犯南箕,水漏天瓢。~《折桂令‧雨窗寄劉夢鸞赴宴以侑樽云》」「瑣窗風雨古今情,夢繞雲山十二層,香銷燭暗人初定。~《水仙子‧輾轉秋思京門賦》」「客懷寥落雨聲中,春事商量花信風,燭光搖盪江南夢。~《水仙子‧雨窗即事》」他的心緒,為前途時運而愁,也為古今世情而愁。

等到了晚年,喬吉似乎一下子變得豁達,在曲中展現出高傲不羈的一面。比如那首著名的《綠么遍‧自述》:「不佔龍頭選,不入名賢傳。時時酒聖,處處詩禪,煙霞狀元,江湖醉仙,笑談便是編修院。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

煙霞狀元,江湖醉仙,喬吉對自己的定位,像極了宋代柳永的「白衣卿相」,自有一股名士風流。他把功名利祿、青史芳名統統否定,既然世俗不認可他的才華,他索性將那虛名微利調侃一番,然後寄情詩酒,逍遙餘生,豈不比勝過官場上逢場作戲、擔驚受怕的生涯?

他還有一首意境相似的曲子:

《折桂令‧自述》

華陽巾鶴氅蹁躚,鐵笛吹雲,竹杖撐天。
伴柳怪花妖、鱗祥鳳瑞、酒聖詩禪。
不應舉江湖狀元,不思凡風月神仙。
斷簡殘編,翰墨雲煙,香滿山川。

在文字中,喬吉化身為酒聖詩禪、民間的狀元和人間的神仙,他活得最明白,看得最透徹。而這狂歌笑談背後,依然是那個傷感無奈的靈魂。◇

(未完,下周三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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