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寒冷的早晨,校園的柴窯已擺滿壞陶,層層疊疊像一座小山,幾位同學忙進忙出,陶藝老師蔡坤錦站在凳子上探視窯室。
老師指著窯室裏的壞陶說:「雖說『一土二火三窯技』,裝窯也會影響作品的燒成效果,裏面擺的一百多件作品,要依照窯內火焰的流向,調整壞體擺放的高低、密度,才能疏通或阻絕火焰,達到熱流動力及氣氛效應。」
中國古老的柴燒,燒出釉藥跟土胎的質感
柴窯佔地三四十坪,長方形的窯體是用耐火磚蓋起來的,四周圍繞著鐵絲網。遠看,像一座簡陋的鐵皮屋,窯頂的煙囪聳立天空。
同學們花了半天時間,把幾個月來的作品裝進窯裏,就封窯了。接著把校園收集的棄置木柴放進火膛裏,燃起了火,煙囪慢慢冒出煙霧,蔡坤錦對我說:「從現在開始就要注意窯溫了。」
他說,柴燒是中國一種古老的陶燒方式,燃燒薪柴供給窯爐的熱源,古時候把薪柴燒出來的落灰與作品隔開,顯露出釉藥跟土胎的髮色與質感;現代的柴燒正好相反,追求自然落灰在陶土肌理的表現及變化豐富的燒成效果。
第二天黃昏,我又來到柴窯,女同學們正在往火膛裏添木柴,紅紅的火星從膛口冒出來,窯室測溫器顯示出八百七十三度,同學表示,窯溫要控制在一定的進程裏,燒窯時必須二十四小時守候,她說:「白天排女生的班,守窯要隨時添加薪柴,注意窯溫的變化。」我問她:「你的作品在窯裏燒,現在的心情如何?」 「不知道自己的手拉壞會有甚麼變化,」她興奮地說:「就是期待啊。」
她在窯壁上搬開一塊磚來,說是窺孔,可以看到窯室裏的試片,探測作品是否正常窯燒,我好奇地從洞口瞄進去,原來一個一個火紅的圈圈就是試片。
夜色越來越深,幾位男同學來接班,他們合力抱著木柴放進火膛裏,火燃得更旺了,煙囪冒出熊熊的烈焰。
整個晚上,窯溫仍然停在九百度內,加再多的木柴還是攻不上去,天氣越晚就越冷了,陶藝老師吳建輝跟幾位同學不得不喝酒驅寒,思索著窯溫上不去的原因。
第三天下午,窯火已經停了,大家已在等待降溫,我看到窯旁有一堆灰燼,是從火膛裏清出來的。
對蔡坤錦而言,那是很有意思的事,他道:「每次燒窯時都會發生不一樣的難題、不一樣的趣事。當燒到第二天半夜,熱氣漏出去了,窯溫一直停在一千度左右上不去。」他的目光像燃燒的火燄:「在九百多度時,我們為了讓還原效果較明顯,再延長兩個小時,也因為燃燒不完全,增加的灰燼把進氣口塞住,溫度當然上不去,清理過後,它就往一千兩百度衝了。」
在窯室裏,火、熱氣、柴灰、壞土,會隨著溫度不斷發生著有趣的變化。蔡坤錦興致勃勃的說:「我們用頂燒,把作品頂起來燒,就是把一個用氧化鋁、土、麵粉製成的小土塊墊在作品的底部,讓作品整體受到釉化;在窯室裏,柴灰隨著熱氣、火到處亂跑,熱氣要怎麼走,很難預測,那些會把土變成釉藥的東西,不是我們叫它來它就來,整個窯,包括窯體、棚板、腳柱到處走。」
「我們從窺孔看,發現火不一定由上往下,它在一層一層棚板間,竟然是橫向竄流;在高溫一千一百度以上時,柴灰裏的鉀、鈉、鈣、鎂、鐵與土發生作用,當然不同的薪柴有不同的成份,燒出來也會有不一樣的效果,主要還是跟土有關係,有的燒出來比較黑,是土含鐵量較多,黑黑的就是炭,是還原狀況較重,累積的炭比較多。」
我們想建一座倒焰窯
從二零零五年底開始,蔡坤錦帶著學生花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完成這座屬於自己的柴窯。
「玩泥土的人都喜歡自己裝窯、疊窯,自己建,自己燒。」回憶起建窯時尋幽訪勝的曲折過程,蔡坤錦溫文的語氣隱含著泥土的芬芳。
「學校有電窯、煤氣窯,就欠柴窯,柴窯燒出來的陶器比較樸拙,有味道、耐看,二零零三年我們就開始籌劃了。」
柴窯是怎樣的原理、運作,聽說有位在美濃教美術的大學生迷上陶藝,也作柴燒,我們就去找他。他自己建鳳凰窯,這是一種半倒焰窯,我們第一次看的就是這座窯。
鳳凰窯不是最好的窯體,後來聽說台南縣楠西鄉有一個柴窯,是由一群醫師、老師建起來,也是一座半倒焰窯,火膛在右邊、煙囪在左邊。看到這座窯有了初步構想,想建一座倒焰窯。
我們這個窯就是拿它的窯體改的,在窯床上挖了很多孔,讓熱氣經過這些孔降到窯床下的集煙道,集中到煙囪能幫助窯床加熱,當然熱氣走的路徑越長,升溫就越快,而且落灰效果跟上下窯溫均勻度會更好,釉化效果也會更佳。
「不過,我們還想多看幾個窯,最後又去參觀苗栗縣三義鄉的春田窯,也是倒焰窯,跟我們的想法一樣,更確定了我們的構想是可行的。」
決定窯體的類型,就要建窯了,大家都歡欣鼓舞。蔡坤錦說:「剛開始沒有經驗,不知道怎麼蓋窯,就請師傅來教,有一些工作我們不會,學校裏有各種專門的課程,電機學程提供機電、配管、配線,營建同學幫忙砌磚、抹泥。」
「兩年裏,我們體驗用一塊塊磚疊成一座窯的感受,共同堆砌起來的,不只是一座窯,更是成長的紀錄。」蔡坤錦自信地說:「現在沒有師傅,我們也可以把一座窯變出來了。」
第一眼看到自己的作品,沒有驚呼只有平靜
開窯那天早上,太陽露臉了,壞陶在窯裏整整待了十天,窯體已經冷卻,同學們把窯口的磚一塊塊卸下來,蔡坤錦說:「等待降溫與出窯,是令人興奮的時刻。」
第一眼看到自己的作品,並沒有驚呼,一位參與過幾次窯燒的同學說,心裏很平靜。他們興奮、小心翼翼地把作品一件一件傳遞到窯旁的長桌上,再搬到陶藝教室。
陶豬、陶杯、陶碗、陶鴨、大肚子的酒瓶等,桌上琳琅滿目;也有同學作了自己家的門牌,一片陶土上寫「奇異恩典」四個字,有一種紅磚瓦純樸的味道;一位同學捧著陶壺細細看著,壺身呈現黃褐色的不同層次的釉化,光彩奪目,碰到我讚賞的眼神時說:「只要有興趣,其實作陶藝並不難。」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教室裏熱鬧非凡,蔡坤錦與幾位陶藝老師跟同學討論著燒成的效果。
看到同學們專注地欣賞自己的作品,蔡坤錦笑著對我說:「泥土是最聽話的,你要怎麼捏就怎麼捏,作品燒出來了除了欣賞還可以使用,最後還是回歸自然,又跟大地融在一起。」
出窯那天,蔡坤錦送給我一個他親自捏塑的黑色陶缽,我把它擺在客廳的長櫃上,一直到現在。只要看到陶缽古樸的輝光,好像又看到那座矗立於嘉南平原的柴窯,在夜空中冒著細長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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