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冠聰、許智峯、張崑陽、梁頌恒、劉康、Aurora、鄭俠、周豎峰、李軒朗……一個個大家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在2020年7.1前後至今,一個一個離開《港區國安法》陰霾下的香港,相繼流亡遙遠的他方。

2020年12月初,英國駐港澳總領事賀恩德接受傳媒訪問時指出,預計未來五年會有多達30多萬港人移民英國;法國國際廣播電台在21年2月21日引述香港政府統計局的數字表示,去年移民他方的港人有近五萬人,比1990年因中國「六四事件」後引發的移民潮更嚴重,當年的移民人數只是23,700人。

今天,相信仍有無數家庭張羅逃亡他方之際,卻也有不少香港人選擇留守香港,靜待風雲變,森哥(化名)是其中一個。對於國安法帶來的白色恐怖,森哥只能與香港人共勉:「大家一起捱囉!」

經歷大躍進運動 四兩米一日的艱難日子

74歲的森哥無論去到哪,頭上總戴著一頂時尚的帽子,中等身材,說話鏗鏘有力。記憶力驚人的他,幼時的經歷、記憶娓娓道來,從跟隨家人在廣東省走水貨、在深圳定居、走難來香港等等的日子,依然清晰、細緻,並未因為年月的沖洗而有所淡忘。

森哥是潮洲人,1949年,當時三歲的森哥,和母親、姐姐從潮洲老家到澳門、中山、香港、深圳各地走水貨為生,販運魷魚、火柴等食物、生活雜貨,透過各地的物價差價賺錢,不久在深圳定居下來。因為深圳毗鄰香港,四通八達,適宜經商。

由於家族以經商為生,所以森哥一家日子過得殷實,惜好景不常,隨著「新中國」建立,關口封閉,他們沒辦法再自由做生意買賣, 加上各種風風火火的運動連年不停上演,令到他們的生計大受影響。1958年,人民公社化運動、大躍進先後展開,情況更是惡化。所謂人民公社,就是將衣、食、住、行都歸公社控制、管理,共享「大鑊飯」;而為了提高農業產量、工業產量,以便「超英趕美」,中共又推動大躍進運動,全國各地以土法煉鋼、各地虛報糧食產量,大量資源遭到浪費,結果到了年尾時各地開始相繼出現大饑荒。

「大陸那啲浮誇由那時開始嚟,咁咪將所有有鐵那啲呢全部拆,包括我屋企窗口啲鐵啊、啲鑊啊,都要收咗去,炒野食啲鑊都要收咗去,窗口啲鐵都拆X咗佢,真係浮誇到不得了。」

在物資短缺下,柴米油鹽醬醋茶、布料、火柴等一切糧食雜貨都必需嚴格配給,只可以用糧票購買。 

 「咁咪配給啦,四兩米(一斤十二兩),X你邊夠食嗜,尤其是我地那啲𡃁仔,一日食三碗、四碗嘅。點搞啊。」

在深圳生活,物資比較多,生活仍然很艱難,所以森哥深信在中國其他較貧乏的地區,一定出現很多餓死人的情況:「那陣時,如果識唔到人,無啲特殊渠道有多少少糧食,好多人都餓死。不過深圳就好啲,靠近香港,好多時都有啲野偷偷地入到嚟。我唔知大陸其他地方點,一定死好多人。」 由1958年底出現的大饑荒,一直延續到62年,根據近年學者相繼發佈的研究數字顯示,多達千多萬至四千多萬中國人在大饑荒中餓死。

幸好,年少時的森哥,雖只得十二、三歲,卻懂事、能幹,利用住在近郊之便,到附近河流捉魚,自己在山上開田種菜,又經常到農民收穫完的田地,撿拾各種農作物的「遺珠」,所以未致於會餓死。不過,他們無法解決的最大問題是沒田種米,只能仰賴配給。

「我地食好多米,成日唔夠米食㗎。好在我阿媽對人好好,佢識到一個一起做義務勞動嘅軍隊軍屬嘅家眷,識到一個唔知……都幾高(級)下,唔知營長定團長嘅老婆,成日偷偷地喺佢個軍營擔啲米俾我地。唉,真係好感激佢,如果唔係都餓X死咗。」

逃難到香港的決定 由始至終都是正確的

米糧極其不足,就算有先見之明,早幾年已偷渡到香港的父親等家人寄錢給他們,但有錢也無法購買所需物品。

「咁你咪去黑市度拿(買)囉,黑市都好少啦,有幾多食剩啊,有幾多(個)會夠膽偷出嚟啊,所以那時係好慘啊,生活得好慘……覺得咁辛苦不如……香港呢邊成日叫我地『快啲走啦你地!……走啦,申請出嚟。』」

1959年中秋前幾日,森哥和媽媽終獲批香港單程通行證,一河一橋之隔,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令他印象十分深刻。

森哥說記得過深圳橋的時候,都很心驚,因為看到中共軍隊的態度,內心是自然真的會害怕,「佢(中共軍隊)唔同而家啲人,凶神惡煞㗎!好鬼惡㗎,講句野都好惡,過橋嘅時候見到佢地,個心好驚。過返嚟(香港)呢條橋,覺得定咗好多,咁細個都有咁嘅感覺。可能佢地嘅文化形成咗佢地個面容或者講野都係咁,令到人驚那隻,可能佢都想有咁嘅效果……係一個唔同嘅對比啊嘛。」

「細那時唔知係咩人啦,唔知係咪關員啦,好明顯嘅對比啊,(大陸)好嚴肅好惡嘅,呢度(香港)好輕鬆有笑容嘅。咁一個人感受到嘅時候,自然個心情隨著兩個環境係有所不同,呢啲係梗㗎啦,尤其是我呢啲咁敏感嘅人添,呵呵呵!嘩……好舒服啊過咗嚟,係咪?」「唔需要話一過咗嚟有好野食、見到好野,咁就覺得舒服。係個氣氛唔同咗,你感受到啦。」

說起小時在深圳「周山跑」摘生果、往山裏斬柴執柴、在河裏捉魚的田園生活,森哥仍然充滿懷念,但懷念歸懷念,森哥明白家人要逃難到香港的決定由始至終都是正確的。

「事實係應該落嚟(香港),大人嘅選擇絕對係正確。我講我呢種小朋友嘅心態,呢度(香港)係同個實際環境唔同。(當時)整個環境係唔適宜喺度生活啊。糧票、米票、火柴,買乜野都要有票嘅,咁點生活?米得四兩,一日四兩㗎咋,你地點食啊?咁就唯有係蒸那時加多啲水囉,唔好味囉,因為剩係得水。當時,我見啲人都係周圍咁去撲米,點撲呢?個個都無,個個都係四兩米,個個都唔夠食,點去撲呢?點去生存呢?咁唯有加啲雜糧,蕃薯薯仔那啲。」

89天安門民運啟發 開始積極參與社運

到了香港沒幾日,在親戚的介紹下,森哥去米鋪打工,送米送火水,擔上六、七層高的大廈送貨,無禮拜無假期,食住皆在米鋪,睡在米袋上,蠻辛苦的。幸好幾個月後,爸爸的朋友介紹他去製衣廠做學師,自此後一直在製衣業拚搏。

據森哥講,60年代中期的香港,並不好景,搵工並不容易。而製衣業冬天旺季,夏天淡季,淡季中有時幾日無工開,對於計件賺錢的製衣工人來說,真是手停口停。好在不景氣只是短暫的日子,到了60年代末期,香港工業起飛,經濟開始急速發展,森哥在自己的努力打拚下,也闖出一片天地,自己開設小型工廠接訂單,90年代甚至到廣東省開廠,賺取一桶一桶的金,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

森哥成長的年代,教育不普及,所以他只讀過幾年小學,懂認字。森哥好讀書愛看報紙,來到有出版自由的香港則如魚得水,那年代的《大公》《文匯》可以一看,還有《商報》、《晶報》。一份報紙二、三毫子,對於學師人工只得約30元的森哥來說,絕不便宜,所以和父親輪流買,一起睇。1959年代出版的《明報》,對森哥更是影響甚深。

「因為明報那時有浮屍落嚟香港(的報道),同埋佢(明報)對於大躍進啊、毛澤東政策好有批判性,社論裏邊……(我)每一日都會睇金庸寫嘅社論,寫得……那陣時佢思想好開明、觀察力好好,因為佢係內中人,知道共產黨啲野,所以寫得好……個分析令到我好信服,影響我好大,都寫得相當唔錯。」

據森哥所講,那時的報紙,除了《大公》《文匯》、《明報》用公曆外,其他報紙大都是以中華民國作年紀。

雖然森哥關心社會時事,但一直忙於經商賺錢,很少親身參與,直到1989年天安門民運爆發,改變了他的心態。

「那陣時我覺得香港人……那一刻啲群眾,同我以前(認識)那種香港人……搵食、個個都掛住搵食……突然間會咁受感動呢?嗜係大家都會出嚟?嘩!真係好感動那一刻真係。由六四開始,我已經好投入社運㗎啦。」

六四前的五月底,因為中國國內資訊封鎖,森哥就利用自己工廠的傳真機,不停將運動的訊息發到中國。

「人地俾資料俾我地,fax去那度(大陸),咁就將我地香港嘅資訊,將大陸啲X街野呢,佢地收唔到,要由外宣傳入去,fax上去。我叫寫字樓個女仔專同我做呢個,搞到個機都發熱,燒埋添,拉尾仲買過第二部。」

那時,普通工人一個月薪7,000、8,000元,一部傳真機大約6,000元,不可說不貴。不過為了當時的中國民眾能收到相關的訊息,燒了傳真機森哥也不覺得可惜。

六四後對中共死心 更關心香港社會

六四那夜,軍隊開進天安門廣場,血腥屠殺民眾,令森哥悲憤難忘。

「我地喺電視裏邊通宵都睇(新聞報道),睇到喊啊。唉!睇到啲群眾,好感動㗎,那一刻令我印象好深,中咗彈果啲人,人地拿木頭車咁推推推,推佢走。當時香港都未見到那啲話人命傷亡,到見到啲人命傷亡嘅時候,真係好痛心啊。啲槍炮係咁開,啲坦克係咁開過來,槍聲啪啪啪。你睇住那啲人…係咁…啲群眾…其實我地香港(睇覺得)仲大鑊過你,睇個血腥場面,(在)香港(睇)仲大鑊。那時係咁震撼,真係第一次。睇到啲人受傷流哂血,喺㗎車度,啲人係咁搏命推佢走,睇到喊!」

六四翌日,森哥在自己的工廠,掛起一條黑色的長幡,以示悼念。

六四,亦令森哥認識中共屠夫政權的本質,自此後不再有寄望,也令他更關心香港社會。

「六四都影響我好大啊,對共產黨徹底失望。之前對共產黨都仲希望佢好,自從六四之後,真係對佢死咗心。我就由那一刻開始……比以前關心咗呢個社會,關心香港……以前我係搵食做生意,就(算)睇到(社運)都做唔到……唔會將那心投入去、泵咁多心落去,但經歷咗六四之後,覺得呢樣野係影響我地好大嘅,那領導做咗錯誤決定,原來有咁多人受影響嘅,無形中個心係會關心多啲。」

自此後,森哥開始積極參加香港的社運抗爭行動,64、71等等,從不缺席。2012年,黃之鋒倡導的「反國教」運動爆發,年輕人的勇氣及智慧,再度激發森哥的抗爭之心。

「其實真正令到自己成那人變化係之鋒果壇野(2012年反國教)影響我,因為那陣時佢得14歲(*應為16歲),咁細個、咁叻咁醒目,知道呢樣野荼毒我下一代,我好欣賞佢。(我)好欣賞呢個小朋友,開始留意佢,咁佢去擺街站我都有出去望下,一個咁奀咁瘦嘅小朋友,點解咁叻,咁有醒覺性,佢唔係由大陸落嚟嘅,香港土生土長。亦都係呢個問題(國教),覺得好贊同,國教就荼毒我地下一代,我地應該要反抗。」  

不再逃難  留守香港:大家一起捱囉

人生七十古來稀,已踏入74歲之齡的森哥,在香港成長、拚搏賺錢,生兒育女,到今天三代同堂,經歷香港的困境、發展、繁榮富庶,直到今天的制度崩壞、墮落,令他痛心、憤怒不已。

「(香港)由貧到繁榮,到法治的美好,那時有廉政公署,之後香港開始法治清明,成個香港美好,真係⋯⋯我睇到,由窮嘅香港到美好嘅香港,到而家X街嘅香港,見證哂。真係好痛心香港由咁好嘅香港淪落到而家……俾呢班……呢班X幼稚園教我地大學生去做野,呢班幼稚園生,幾X條氣唔順呢,你地識乜X野,喂管我地,我X你老味,幾X唔順。」

從一名只顧賺錢的生意人,變成一位積極參與社運的生意人,森哥深深明白香港人要追求的是甚麼:「唉,咁好嘅香港,睇住俾呢班X街搞到搞X到咁樣,真係好心痛!我地唔使話要榮華富貴,唔一定要食得好好、著得好好,言論自由,人身自由,開開心心就已經夠啦!」

最近,政府刻意打壓阿布泰生活百貨、Chickeeduck,結果引發香港人大排長龍的爆買行動,以示抗議,令森哥感到香港仍有希望。

「都好,而家就見到好多人個心都未死,我覺得香港都有希望!老實講,香港由咁窮,到咁繁榮,到法治咁好,到而家俾班X街搞到咁X街,我希望睇到呢班X街點樣X街,係咁簡單……咁就睇返我地啲後生仔搞返起香港,咁先得㗎嘛。希望返返去香港最美好唧時候,我希望得唧,我希望有生之年睇到!」

59年逃難到香港,雖然不知國安法帶來的嚴酷寒冬何時會盡,森哥不想再移民,選擇留守香港,與香港人共進退:「大家一起捱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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